金睟辗转反侧,一夜失眠,次日令南好正拜会张万禄,再次求见李宗城。
李宗城回话很感人:金判书忠心可见,好意我心领了。我既入虎穴,心里早已准备妥当,万无错处之理。那些人把一切是非都往我身上推,我一出北京城,就决心拼去这身骨头,也要把事情办妥。
二十一日,李宗城自密阳前往釜山,途中到达梁山。小西行长、宗义智率千余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在此迎接。但是,到了釜山三天,却不见一个日本人去谒见李宗城,只是借着佛事,整天在军营内聚会。
沈惟敬也连日称病,躲着不出来。李宗城在釜山待了孤独郁闷的十天,担心十二月初一的生日也不会好过。没想到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沈惟敬从地底下钻出来,亲自送上庆寿礼单。这才让李宗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十二月初一,小西行长、景辙玄苏等五人在沈惟敬的陪同下,去朝拜大明符节。李宗城与杨方亨先行朝拜之后,沈惟敬及日本人依次施行叩拜大礼。完毕,李宗城与杨方亨捧着符节进去,一会儿又出来,坐在堂上。沈惟敬唤丰臣正成等人进去,让他们在厅堂楹梁外叩头谒见。
沈惟敬怕李宗城语多误事,早早便告诉他及杨方亨说:“日本人性格厌烦,不要与他们讲话。”
所以,知趣的李宗城只说了句:“从今天起,皇帝御赐金印、诰敕,封关白为日本国王,难道你等不想看一看吗?”
丰臣正成等请见,李宗城又说:“印、诰,如同关白,你等可以见关白之礼,行礼后可以看看印、诰,我也很想瞧瞧日本的礼节是什么样子的。”
语毕,李宗城、杨方亨将金印、诰敕拿出,安置在桌案上。丰臣正成等拥上厅堂,行了日本大礼,景辙玄苏双手捧起金印、诰敕,仔细端详。小西行长也召唤外面的人进来围观。日本人鱼贯而入,闹哄哄地围着景辙玄苏,杂乱无序,挤成一团。看到的哈哈大笑,跳跃而出,相互转告。景辙玄苏把诰敕译成日语,在厅堂上大声宣读。小西行长、丰臣正成等如同听到天皇的御令一般,顿时鸦雀无声,齐刷刷跪成一排,洗耳恭听。过了许久,方才站立起来。
就这样,石星、沈惟敬里应外合,软硬兼施,把李宗城哄进了釜山。沈惟敬认为和议事成,全是自己的功劳,自身也为此几乎丧命刀下。本以为这一次的封倭正使,非他莫属。不想半路杀出了个李宗城,大抢他的风光,心里愤愤不满。又见李宗城纨绔子弟,行为处事,懦弱无谋,不由得十分鄙视。如今李宗城坠入圈里,沈惟敬可以肆意耍弄。于是,册封日本的事务,全都被沈惟敬掌控。
但是日本人只买李宗城的账,因为他才是册封正使。所以明、日两国册封的交涉,都完全把沈惟敬晾在一边。沈惟敬更加嫉恨,决定找机会整一整李宗城。
小西行长很快就给了沈惟敬一个机会。他决定让宗义智撤出东莱,叫朝鲜通事朱元礼通知李宗城定于十六日渡海。于是,李宗城赶紧令南好正调派朝鲜官员,准备接收东莱府。
在小西行长看来,沈惟敬不过是两国谈判的牵线人,并没有明朝政府的授权。但是这件事极大挑拨了沈惟敬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嫉恨、恼怒让沈惟敬的流氓行径暴露无遗。
烈火终于点着了干柴!
十二月初六,沈惟敬唤南好正过去。一见面,沈惟敬就破口大骂:“你就是南好正吗?你老是阻拦天使,蛊惑人心,混淆视听。你吃了国家的俸禄,却是如此这般毁坏国家大事吗?天使十六日登船的事,从哪儿听来,如实招来。”
南好正却不吃这一套,他早就厌恶沈惟敬的卑鄙,不慌不忙地说:“天使里边张千总所说的,是朱元礼转述行长的话,告诉李老爷的。如果无凭无据,好正怎么知道?”
胆怯的朱元礼赶紧澄清:“我只说在望后,并未明说具体的日期,而东莱调官也只不过替小西行长传话。”
沈惟敬听后暴跳如雷,又是一阵烂骂:“李宗城只管奉命册封就行,其他杂毛,关他鸟事。你南好正一个屁大的翻译,怎么敢介入和谈正事,又越俎代庖,私自调派东莱官员?”于是下令卒役,准备棍棒伺候南好正。
沈惟敬恶狠狠地训斥南好正:“想杀你也不过是捏死一只蚂蚁,你以二品官职,坏了国家大事,该杖打二百。”
随后唤来黄慎,给南好正安上一个怂恿正使速速渡海、好早些回家安坐、却不管倭子撤不撤兵的罪名。
南好正振振有词地辩诬:“张千总还在,可以对质。好正刚听到这话,就知道不实。圣旨上写明,釜山不留一倭。小的安敢想回家闲坐,诱说天使先行渡海?”
一向自负辩才超群的沈惟敬无言以对,终于恼羞成怒,骂骂咧咧的话语如冰雹般砸在南好正的头上:“油嘴之徒,还会狡辩。我先棍棒打烂你这个狗奴才!你在天使身边,搬弄了多少是非口舌。前天我在梁山取了十余包木炭,你便说取八百包。天使要管制我吗?要将置我于何地?你说加藤清正还有八千人,是你亲眼目睹的吗?坏了大事的,正是你。朝鲜人只知道有天使,却不知事体大局,十分可恶。”
南好正依然淡定,脸色安详,丝毫不惧:“朝鲜的官员,从来就不缺一颗为国为民的心,今天只有等死而已。”
沈惟敬无招了,对黄慎说:“贵国真是不知事体,所谓的天使,只管捧着印诰服饰,去给关白就行了,少管其他小事。而宣谕圣旨,与日本人斡旋,这些都是我的责任。一人做事一人担。不然以后坏了事情,谁来承担罪责?”
沈惟敬指桑骂槐,马上就收到了敲山震虎的奇效。李宗城见到沈惟敬的恶状,心虚发憷,赶紧叫停调派东莱官员,一切都听命于沈惟敬。自那天以后,李宗城就紧闭中门,不许任何人进出言事。左右侍从见到沈惟敬发飙,生怕惹火烧身,也是远远躲避。
沈惟敬由此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为了个人私利,他不惜出卖明朝和朝鲜的利益,与日本人暗相勾结,不断地进行着一桩桩肮脏、可耻的交易。
沈惟敬听说日本缺乏优良的马匹品种,就私下从辽东宽奠地区甚至北京禁卫营内,精挑细选出二百七十七匹强壮优质战马。借口说供明朝使者到日本后骑用,令心腹吴邦彦于十二月二十一日,将这些马发送到日本名护屋,以此来献媚丰臣秀吉,讨取他的欢心。
同一天,柳川调信也从日本回到釜山。日本诸将先是聚会在小西行长家里,之后又在丰臣正成寓所集合,密谋终日。傍晚,柳川调信、小西行长等又与沈惟敬窃窃私谈良久,外人都不知在谋划什么。其后,沈惟敬完全听命于日本人,对柳川调信、小西行长等无不言听计从。
沈惟敬彻底蜕变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可耻叛徒。
4.李宗城半夜逃跑
万历二十四年(1596),朝鲜战争进入了第五个年头。日本人仍然占据着朝鲜釜山一带广大地区,并无丝毫放弃的迹象。新年第一天,李宗城和杨方亨备感寂寞。小西行长竟然不来参拜大明符节。日本人对明朝的尊重已大不如前了。
而柳川调信一从日本回来,内藤如安等去过北京的日本人,就把头剃得光秃秃的,而且脱去明朝宽大的袍子,重新穿上倭式服饰。其他人看惯了内藤如安的明服模样,问道:“怎么又恢复原样了?看起来怪怪的。”内藤如安说:“明朝还没有给太阁册封,也没有给小西行长官职,我怎么敢一个人打扮成明朝人的样子?”总之,明朝对日本人来说,似乎变得无足轻重。
直到正月初八,小西行长才在家中设宴招待李宗城、杨方亨、沈惟敬。李宗城和杨方亨坐在北方,沈惟敬和小西行长坐在南头。虽说是宴会,但宾主形同陌路,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并无欢歌笑语,连对话也少有。
一晃就是大半年,册封关白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北京城内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正使进驻釜山以后,倭贼仍不肯退兵。还把两个封倭使者抓起来,杀头后扔到海里去喂鱼。
这话很快传到明神宗耳朵里,明神宗也起疑了,问石星:“之前派出册封使者时,本以为秋天就可以渡海去日本。怎么还不见回来?两个册使,现在何处?”
石星见皇帝怪罪下来,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赶紧派人到釜山去见李宗城和杨方亨。尽管使者百般催促,但李宗城非得等日本人全部撤出釜山后,才肯渡海去日本。
而加藤清正等人不会轻易放弃苦心经营的这块地盘,于是册封的事无休止地拖延下来。这下子小西行长急了,因为之前他曾在太阁面前保证尽早促成和谈的那五件事。
小西行长给沈惟敬写了封信,想让沈惟敬先行去日本名护屋与丰臣秀吉讲妥册封条件,然后再到釜山请李宗城和杨方亨过海。日本人的话,沈惟敬怎会不从,于是他以去日本预备迎接册使的仪式为借口,于二月初四,跟着小西行长乘船渡海而去了。
册封一拖再拖,其中的骗局渐渐露出端倪。
三月二十三日,孙矿、李化龙上奏明神宗说册封有三个疑点:一、册使李宗城进驻釜山倭营已经两个月了,尚无结果;二、小西飞已经当面表示关白会服从大明的所有约束,可现在沈惟敬要跟小西行长先去日本;三、朝鲜、日本一向互通信使,现在非得大明使臣同去不可。所以乞求皇上下旨,让李宗城等暂停釜山,不可轻易渡海。如有什么意外,就发兵攻打,这并非大明言而无信。
本以为册封关白将会书写大明立国以来光辉的一页,没想到当中有这么多不明不白。明神宗火了,下旨把石星的爵位连降三级,仍管兵部事,处罚的事暂且寄下,待封倭完毕再议。
石星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灰暗前程,料想自己将被罪而死,赶紧把妻儿老小送回老家。
二十八日,朝鲜釜山倭营的千总谢隆回到北京,将徐一贯、谢用梓对日本人私自许下的和亲、割地、纳质、通商四件事的相关情况上报石星。
谢隆说:“之前徐一贯、谢用梓同日本人讲和时,伪造印、信,并写了约书给关白。”
徐一贯、谢用梓这些动作都是石星私下授权,本以为鬼神不知,没想到被谢隆一语捅破。
石星很愤怒:“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你直接去朝廷告密,是想让我落网吗?”
谢隆答:“董应诰、徐治登二人都因直言被责骂,所以不敢禀告老爷。”
正当石星为此焦头烂额时,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封倭正使李宗城从釜山倭营偷跑了。石星头大得就要爆炸了。
李宗城是怎么偷跑的,在清朝人编撰的《明史纪事本末》里是这么说的:
李宗城贪婪好色,所过之处,无不攫取货利,物色美女。李宗城到对马岛后,对马岛主宗义智投其所好,献上两三位美女,以供李宗城淫乐。日本将领数度请李宗城渡海去名护屋,但他被女色所迷惑,不肯去。宗义智的妻子小西玛莉亚,也就是小西行长之女,美艳无比。见到她,李宗城神魂颠倒,淫心大起。宗义智大怒把他赶走。李宗城与随从谢隆争道,想杀了谢隆。谢隆先下手为强,干掉侍卫后,又派日本武士去行刺李宗城。于是,李宗城恐惧万分,扔下诰敕印章,连夜跑出对马岛。天亮后发现迷路,准备自缢树上,追随的人极力劝解,才跑到朝鲜庆州去。
《明史纪事本末》所写近乎传奇,趣味横生。但这段记载大有问题,李宗城从未踏上对马岛,也从未见过小西玛莉亚。
事实上,李宗城从釜山半夜潜逃,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跟女人更毫无干系,根本原因是由于李宗城本为纨绔子弟,贪生怕死。
早在三月二十二日,一个浙江的翻译通事从日本来到釜山对李宗城说,日本那边情况甚是不妙。再加上经略孙矿和朝中御史都认为:“如果册封难成,还不如早点从釜山回来。”大概在这时,李宗城产生了逃跑的念头。
之后又有两个福建人萧鹤鸣、王三畏从日本回来,见到李宗城,编造了一大堆假话:关白桀骜不驯,根本就缺乏受封的诚意,他曾扬言:“我已经是日本国王,无须受封。我准备成就大业。”沈惟敬一到日本,也被关白绑起来,逼他投降,但沈不降。关白准备拘捕正使,百般困辱,以做人质,向明朝索取岁贿,然后发兵大举进攻朝鲜。所以想跟日本人议和,无异于缘木求鱼,最终只不过辜负皇帝的使命。
李宗城被萧、王二人的描述吓得心惊肉跳。明朝随从谢隆又胡诌些恫吓的话语,李宗城更是魂飞天外。
三十六计走为上,李宗城决意离开釜山。
四月初二,一大群日本人宴请李宗城和杨方亨。双方尽情畅饮,喝酒直到深夜。酒席上,李宗城倒也应对自如,询问宗义智等三人:圣天子一视同仁,答应了册封,你们为什么还不速速回去?听说关白还有其他的要求,有这回事吗?
宗义智回答,是的,有四个要求。
李宗城很担心:这四个要求天朝断断不会答应。我也不想渡海了,只想动身回去。
宗义智马上话中有话:“册使想回去,怎么脱身?何况军中无粮,册使的伙食供应恐怕成问题了,不得不渡海去日本。如果册使不渡海,那日本只好向朝鲜乞讨米粮了。”
一向胆小的李宗城吓得语无伦次,问说,那小西行长怎么去了两个月都没回来?千总谢隆的话是否属实?
宗义智等趁机欺诈:“说的都属实。”言语动作很是粗鲁不恭。
李宗城彻底崩溃了。
喝到二更时候,杨方亨早已离去,日本人都喝得烂醉如泥,只有李宗城心怀鬼胎,满杯美酒尽是苦药,哪里咽得下?李宗城暗暗告诉孔闻韶,叫他把节符、勅印先行送出釜山,又差遣李恕去辽东宽奠调兵。
三更,日本人个个醉得死人一般。逃跑的机会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