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太阁的复仇
在明军威如泰山般的重压之下,日本人彻底丧失了北进的勇气。丰臣秀吉下令各部退屯南部沿海一带休整,以待东山再起。宇喜多秀家、毛利秀元屯兵釜山,小西行长驻扎金海城,加藤清正占据梁山城,锅岛直茂扎营竹岛,黑田长政屯驻机长城,岛津义弘、岛津忠恒父子及水军在巨济岛(又称唐岛)。
八月初六,丰臣秀吉令釜山各部,多多蓄积薪柴、木炭,准备御寒过冬之需。
对丰臣秀吉来说,朝鲜是他实现称霸亚洲大业的奠基石,所以他断断不会把吞下的金蛋吐出来。于是在二十三日,他又通知前方各将,和议一事尚未有定论。各部应加紧抢修城垒,不得怠慢。一旦和谈破裂,当再起大兵,彻底荡平朝鲜。
但是,想要荡平朝鲜,谈何容易?明军的介入,一下子把嚣张的日本人打回原形。如果是败在李如松手里,丰臣秀吉还可以找个理由为自己解套。可是第一次晋州之战,在弱不禁风的朝鲜人面前,日本人竟然溃不成军,这是丰臣秀吉起兵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于是就有了一个月前灭绝人性的屠杀,以报去年晋州惨败之恨。
复仇的计划,丰臣秀吉酝酿已久,早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初,就着手开始准备了。二月二十八日,他派亲信黑田如水到朝鲜传达血洗令。五月二十一日,丰臣秀吉正式下令进攻晋州城。为了对付小小的晋州,日本人竟然纠合七成以上的侵朝兵力,超过九万人,这是壬辰战争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可见丰臣秀吉欲望之大。
这时,庆尚、全罗二道的明军数量在三万左右,远不及日军。副总兵王必迪少数兵力守庆州,副总兵刘给廷五千人守星州,游击吴惟忠五千人守善山,副总兵祖承训、游击李宁、葛逢夏少许兵力守居昌,参将查大受、骆尚志、游击宋大斌等六千人驻守南原,形势危若累卵。
当丰臣秀吉的“复仇号”大船起航时,王京的朝鲜人正忙于欢迎两位王子的回归。而前方朝鲜将领也是盲目乐观,认为日本人一去不复返了。
六月十三日,朝鲜都元帅金命元、巡察使权慄、巡边使李苹、别将崔远、节度使高彦伯、义兵将郭再祐、彰义使金千镒、庆尚兵使崔庆会等在宜宁举行军事会议,准备趁明、日两国和谈,日本人南撤之际,相机收复失地。
权慄之前取得了幸州大捷,斗志昂扬,主张渡过岐江,然后南进。高彦伯、郭再祐劝说:“敌人军势正炽,我兵大多为乌合之众,能够征战的只是少数,前方又缺乏粮饷,不可轻进。”
李苹迂腐无主见,又乐当和事老,见权慄威名赫赫,有意附和奉承,竟高举右臂,大声责骂诸将畏敌逗留不进,且独自与权慄商议,渡过岐江,再进咸安。权慄进入咸安城之后,发现城内空空如也,军队找不到半颗米粒果腹,只得摘下尚未成熟的青柿充饥。朝鲜人斗志逐渐丧失,军心日趋涣散。
两天后,权慄听说日军先锋正从昌原杀向咸安,吓得脸色苍白。第二天,朝鲜人一听到前方炮响,抢着窜出咸安城,以至于相互踩踏,挤坠吊桥,死者甚多。权慄溃退到鼎津,又远远看见日本战旗,未战先溃,彻底颠覆了幸州保卫战的英勇形象。
此时距离晋州最近的居昌、南原的明军仅数千余人,如果南下救援,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而沈惟敬正在倭营与小西行长商讲议和,让日本人放回被掳的朝鲜两位王子。
经略宋应昌责骂沈惟敬,你之前说倭贼已经下海回国,放还两位王子。如今倭贼仍在釜山,屡屡四出抢掠。速速去倭营一趟,让倭贼退兵,不然,我把你告上兵部,绝饶不了你。
沈惟敬见事态紧急,只得硬着头皮,竭力从中斡旋。
小西行长实情以告,都是因为去年我军攻打晋州时,遭到惨败,被杀甚多,连船只也被朝鲜人烧毁,是以诸将愤愤不平,问于太阁。太阁说,你们也可以进袭晋州,以泄旧恨。
沈惟敬急忙哀求小西行长想个万全之策。
小西行长说:“可以令晋州士民,暂避锋芒。大军见城空人尽,就会东撤回来的。”
沈惟敬从倭营出来,随行通事李愉告诉他,加藤清正力主攻城,上言关白,必将攻陷晋州而后已。小西行长劝止不住,所以此次出兵,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大谷吉继等都不参与。
朝鲜人听到日本人要进攻晋州的消息,一阵紧张。金命元与韩孝纯请求沈惟敬,晋州事急,愿老爷救命。
沈惟敬满脸无可奈何:已经与小西行长整天整夜说个不停,他也不愿发兵。但现在是箭已上弦,势在必发,恐怕无可挽回了。束手无策之际,只得叫他们让出空城,暂且避一避。
明军副总兵刘给廷写信给加藤清正,晓以利害:天朝所遣数百万兵将,尽止鸭绿江头,大将提督李总兵二万驻王京。郭总兵、陈总兵、李总兵领兵二十万,驻辽东。吴副将领兵二万,与诸将分布平壤、开城者,十万有余,俱按兵不动。恐一与交锋,便爽约议,失我堂堂天朝覆载度量。不意汝等,归志不决,复攻晋州,顿背前盟,云泄旧忿。夫朝鲜八道地方,已破其七,士女横罹荼毒者,枕骸遍野,悬首楹杆,亦云惨极,更复何仇?矧晋州黑子之区,何必以少嫌介意,而甘失大信于中国哉?
但是对凶狠的加藤清正来说,一切都是浮云。
于是,沈惟敬把希望寄托在朝鲜人身上。晋州开战前的两天(六月二十日),沈惟敬写信给晋州守将金千镒,劝其出城,暂避刀刃。
但是金千镒却认为,湖南(全罗道的别称),国家的根本,而晋州又是湖南的门户。晋州不守,是弃湖南。城中守军七千人,连同避难士民男女共六七万人,凭此可以仿效去年的金时敏,决一死战,于是断然拒绝退城。
很快,日本人杀气腾腾而来。他们日夜不停地攻城,加藤清正、黑田长政还制造了龟甲车。这种大柜四轮车,以坚硬的木料制作而成,形状如同龟甲,再用生牛皮包装,系着绳子,能前后进退自如。
尽管金千镒誓死捍卫晋州城,但此次与去年金时敏不可同日而语,军心涣散,上下离心,就连老妓女也悲叹说:“去年金牧使守城时,上下相和,齐心协力,所以能固守城池。现在形势,与去年情形大为不同。我们生死未卜啊!”
天又大雨,守军苦战五天,身心疲惫。晋州城一角颓崩,宇喜多秀家趁机向城中射入招降书:“万民入城,一时屠杀,可惨!将帅一人送其邦,其余安在城中,可矣!如想讲和,请脱笠三次。”又说:“大国之兵,况且投降。尔国敢为抗拒乎?”
守军同样射出书信:“我国惟有死战而已。天兵三十万,现在正追击汝等,尽剿无遗。”
城下的日本人竟然掀起内裤,把守军的书信拿去擦屁股,叫道:“明军将领都撤走了,哪来的天兵?”
无疑,这是一场艰苦的保卫战。六月二十九日,因连续暴雨,城堞松坏。未时,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用龟甲车猛力撞墙,竟撞崩一大块,于是日本人蜂拥而上,终于攻陷晋州。金千镒与其子金象干相抱,跳入楼下潭水而死。其余的守将崔庆会、高从厚、文弘献、梁山璹、崔希立、姜希民等均战死。
城陷之后,日本人狼性毕露,展开了疯狂的大屠杀,将一座三仞(约5.5米)高的城池夷为平地,日本人又四处劫掠,所到之处,房舍尽被焚毁成墟,财物尽被抢夺一空,老少尽被屠戮残杀,妇女尽被奸淫掳掠。
史书载:“民死者几六万余名,牛马鸡犬不遗一物。又夷其城填其堑,堙井刑木,以快前愤。”
日本人退后,朝鲜监司金玏,令沙斤察访李瀞前去视察,只见城中积尸累累,从矗石楼到南江北岸,尸体如山。菁川江的玉峰、迁五里等处,满江尽为浮蔽的腐尸。
晋州的屠戮,让丰臣秀吉快意了几个月。征服朝鲜,征服朝鲜,整天念念不忘地挂在嘴边。
但是面对明朝这么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丰臣秀吉显得很烦躁,天天与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人商谈朝鲜战事。
黑田孝高足智多谋,是丰臣秀吉信赖的军师。他大发牢骚,去年发兵时,如果能派德川殿或前田氏担任统帅,大军便可政令合一,朝鲜一举可定。行长、清正虽称悍将,勇猛有余,却不能相互包容。这些粗人更不懂得如何招抚朝鲜民心,我军一到,朝鲜人纷纷逃匿山林,使得我军野无所掠,连土地上也不长一棵青草。如今国内粮尽民疲,怎么能完成征讨大业?
丰臣秀吉沉思片刻,颇觉黑田孝高的话有理,于是决定将国内政务托付德川家康,自己亲率大军,取道朝鲜,直入大明。
浅野长政是丰臣秀吉的妻弟(丰臣秀吉正室宁宁的义弟),为人率性耿直,讲话也就不避嫌了:自出征朝鲜以来,大半军队航海去朝鲜,国内只留下病残老弱,这些人也为转输漕运所困顿,饥渴劳累,苦不堪言。太阁今天渡海,明日乱民定会啸聚峰起。德川殿下虽神机妙算,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智慧。但仅仅凭他一人之力,恐怕是难以撑起崩坏大局。太阁如能翻然醒悟,班师回国,从今之后,偃武修文,那就是日本万民之欢,国家社稷之大幸了。
浅野长政的话语像一根钢针刺痛了丰臣秀吉的心,他勃然大怒,气得说不出话来。前田利家见势不妙,厉声怒喝浅野长政,令他速速退下。
果然不出浅野长政所料。数日之后,肥前使者飞奔驰报,说有萨摩岛津家臣梅北国兼发动一揆暴动,袭取熊本城。
丰臣秀吉闻讯大惊,这才想起浅野长政的忠告,遂令其子浅野幸长率兵镇压。朝鲜战况不利,而国内政局又暗潮涌动,丰臣秀吉备感疲惫,开始萌生退兵之意。
就在晋州屠戮后一个多月,八月初四,丰臣秀吉的爱妾茶茶(淀君)又生下一个男孩,丰臣秀赖,小名舍丸。
丰臣秀吉年已五十六,茶茶的第一个孩子鹤松两年前夭亡了,本以为此生再也没有儿子。为此,丰臣秀吉特意收养外甥三好信吉为养子,并改名为丰臣秀次,作为指定继承人。
谁料天赐麒麟,行将就木之时又得一子,丰臣秀吉不禁大喜,说:“朝鲜的事情既然已经与沈惟敬讲和了,征讨指挥又交付给德川殿及利家了,我高枕无忧。”
八月二十六日,丰臣秀吉搭坐轻舟,抱着儿子,携带茶茶,离开名护屋,回到大阪,享受天伦之乐去了。
2.东征军班师
晋州屠戮之后,双手沾满血腥的日本人并未就此罢休,而是耍弄两手策略,在六月二十日派内藤如安去北京,以和谈为诱饵,让明朝撤军。
内藤如安,原名内藤忠俊。早年追随小西行长,赐姓小西,封为飞弹①守,后随小西行长信奉天主教,取教名如安(Joan,常译为琼)。中国、朝鲜史籍称他为小西飞弹守藤,简作小西飞。
就在内藤如安屁颠屁颠跟着沈惟敬来到王京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刺杀案,让人们彻底看透了日本人假和谈、真战争的狡诈用心。
在大丘,有四个日本人向明军诈降,因为日本人临阵投降如同家常便饭,所以人们不加防备。不料,一个日本人竟然抽出倭刀,猛地砍向副总兵李宁的大腿,所幸未造成重伤。见阴谋败露,日本人撒腿就跑。副将刘给廷大怒,手持利剑,跨上快马,飞奔追到,一剑砍下去,将其中一个剁成三块,剩下的三个也逃避不及,瞬间成了刘给廷的剑下鬼。
对付狼豺唯一的手段就是将它们一棍打死。
于是,在朝鲜人“包藏凶恶,死犹未已”的怒骂声中,李昖下令把日本俘虏推向集市,准备斩首。行刑之时,宣传官沈应裕麻痹大意,一个战俘狼性突起,夺取行刑刀具,直冲向围观人群,砍伤了两个小娃娃,几将至死。
现在内藤如安来了,李如松决定给他一个下马威。
七月初八,三十五名日本人扛着十二箱金银贡品,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了军营。不料,迎接他们的是威武整肃的明军阵容,还有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大炮声。
刚一见面,李如松便满脸怒容,诘责内藤如安,天兵在庆尚道有十五万之众,我手下也有五万余人,宋经略更率大军集结此处,如果你们再不退兵,我当提大军,一网打尽。你们声称借道朝鲜,进贡天朝,这分明是侵犯朝鲜的借口。如果真心要与大明通商、进贡,为什么不直接取道闽、浙?
内藤如安吓坏了:“我会把老爷的意思转告太阁,不再惹生事端。”
李如松又厉声痛骂:“平壤之战,我不忍心把日本人斩杀干净,对你们可以说有再生之恩。但你们一再背弃和约,并发兵进攻全罗道,这是什么意思?”
内藤如安狡辩:“全罗道的朝鲜人杀死太多的日本人,今天进攻全罗,只为报此大仇,安敢背弃与天朝的约定?”
最后李如松郑重警告:“石尚书听到你们侵犯朝鲜,已经向皇上请兵百万。如果再不离开此地,天兵将直捣日本,叫你们遗无孳畜。”
但是,一意求和的石星绝不会有大动兵戈的念头。在沈惟敬和石星的哄骗下,蒙在鼓里的明神宗于七月初一下诏撤军。
日本人却不买皇帝的账,撤令刚下一天,就兵发晋州,加藤清正一路抵河东,另一路达石柱,准备袭取全罗道,声言将占领王京、汉江以南的地区。全罗道水土沃饶,物产丰盈,是朝鲜的“粮库”。与中国的“苏湖熟,天下足”一样,全罗道能救济整个国家的荒年,日本人就是冲此而来的。
因在晋州消耗太多,加藤清正无力再取全罗道,只得撤回。初三,日本人又兵分两道,分别向求礼、云峰县界而去。明军参将骆尚志、游击宋大斌率兵赶赴求礼,先头三十余名明军在求礼县与日本人遭遇,当场阵杀二十余人;朝鲜巡边使李苹、全罗兵使宣居怡、防御使李福男分驻兵于云峰八良峙、云峰实相洞及长水县一带,也布下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