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怀抱之中,一场可怕的痨病灾难正在大大小小的几十个村落里快速蔓延。没有人知道源头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抵挡疾病蔓延,所有得病者似乎只剩下一个下场,不停地发热、胸痛、咳嗽,慢慢地吐血而死。
一户还算富裕的人家打算趁着灾难还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赶紧逃生。当家的员外选了两匹好马,收拾了些银两,挑了两个结实又忠心的家丁,嘱咐他们把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先带出这座大山,到几百里外的城府找一个远房表亲安身,自己跟妻妾以及其他下人要收拾细软,慢慢动身。
三天之后,当员外一行人终于赶着一队马车上路的时候,还没走出多远,就在一条河边发现了一群野狗正在抢食一具马匹的残骸,马头的旁边,还有自家夫人亲手织的锦带。几个妇人闻讯两个小公子可能遭遇不测,立刻哭成一团;员外强忍着悲痛,检查现场,却发现马蹄上的马掌磨损得相当厉害,似是连日狂奔的结果。
所谓老马识途,员外突然觉得,这匹马一定是跑出去很远,就在不知道什么原因折路返回来的途中,成了野狗的粮食。可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先安顿队伍,继续前进。
又行了两日,因为车辆众多,加上员外妇人悲痛成疾,行动速度异常缓慢,眼看着大山还没有绕出去妇人就要死去,员外异常地焦急。正在赶路,一个家丁瞄见山腰处似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宅院,员外急忙安顿下众人,带着三个家丁纵马而去,盼能求得暂时安身,以救妇人之命。
在离宅院还有点距离的时候,员外突然看见前面山林中有一人正在砍柴劳作,那人无论穿着还是身材,均与自己前几日派出去的家丁别无二致,员外顿时心生疑惑。此时,那人猛然发现山下上来不速之客,竟挥舞着双手奔跑过来。
员外眼见那人面色青黑,行为古怪,正欲上前喊话,身边家丁一时紧张,在弦之箭滑而射出,正中那人肚皮。员外疯了似的跑过去,一把揪住那人,发现正是自己的家丁,他惊愕地发现,这死去的家丁似乎有些不妥,面色僵硬,眼眶昏黑,裸露的胳膊上也有斑斑黑迹,嘴角处流出的不是鲜红血浆,而是黑色血块,仿佛早已死去多时!
一个家丁疑惑地拉开那人的衣襟,裸露的胸膛上,一道黑色的伤疤正好在肚皮的中央,所有人都大惑不解。员外觉得这其中定有蹊跷,于是带着家丁前去敲门,说自己路过此地,夫人染疾望求暂住,老年的庄主欣然答应。员外招呼一行人收拾入住,又悄悄命两名家丁去守住那具僵硬的尸体,没想到,短短工夫,那尸体竟已不翼而飞。
当夜,二更时分,员外趁众人睡熟悄悄溜出屋外,他眼见着整个后宅灯火通明,却不知该怎么进去。正在找寻,忽地打开一扇偏门,是一条黑漆漆的栈道,栈道的尽头,似有一室亮着微弱的灯火。
员外壮着胆子摸了过去,在室外定足而立,偷偷看进去:里面一张小床,自己的小儿子正全身赤裸地躺在上面,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他的身边坐着庄主,一身道骨清风,正在念着什么。
念了少顷,那庄主手指突然一抖,手中不知何物猛地插入小儿的肩头!员外当下大惊失色,劈门而入,一掌扒开那庄主,冲到自己的小儿子面前。此时,更让他意外的是,小儿子面色安详地躺着,脸皮上竟然生出了几根白丝,那白丝轻薄而劲实,慢慢地从皮肤里一点点地冒出,将整个面皮一点点地遮盖。
员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一碰,儿子的小命就危在旦夕。而小儿子身体各个部位的白丝正源源不断地繁茂出来,与此同时,小儿子整个身体的骨肉,居然像中了邪咒一般,抱成一团,慢慢萎缩,慢慢变小,被那不断生出的白丝团团包裹住,越勒越紧,越缠越密……
庄主面色凝重地看着员外说,你的儿子需要一个宿主。
说到这里,大肚子的女人又过来把我的杯子斟满,尽管之前我只是象征性地舔了几次。端起那酒杯,手指仔细地感触,茶杯中的茶水依旧香气扑鼻,并无半点不妥。
此时身体干渴异常,我不禁拿起来喝了一口,突然想到,自己身体的异样,会不会跟这屋子里挥之不去的香气有关?
讲故事的人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似乎已经深深地陷到故事里。
庄主对员外说,这场痨病之灾是天数,已经无法挽回,想保住性命,只能使用畜人蛊。
所谓畜人蛊,其实是一种寄生,将一个人寄生于另一人体内。宿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精神层面的生命已经终结,肉体却行动自如,吃喝正常;寄生人在宿主的体内,既能吸收营养,又能抵挡疾病,只是无法以真实面目看这个世界。
员外先前派出的那两个家丁快马走到这里时,已经精疲力竭,他们毅然决然献出自己的身体,也要保住小主人的生命,没想到让老马回家送信时,老马却遭遇不测。他们其中的一个在山中砍柴时,遭遇员外一行人,本来心急跑上前迎接,却不想被紧张的家丁误射。
庄主听到这里,不觉黯然神伤,他不想再让任何手下贡献身体,一心寻死,只求自己儿子平安无事。
一个昼夜之后,小儿子的身体已经化成一个半尺多长的光滑丝制的白茧。庄主又对员外下蛊,这畜人蛊好生厉害,员外中蛊之后,腹腔再被剖开,其中内脏全部取出,他的手脚竟还能活动自如!接着,那个白茧被全部塞入其中。
从此之后,员外不再是员外,他只怀着体内的那个白茧,像个畜生一样吃喝劳作,直到那白茧再度成熟,破蛹而出。而员外的家人和下人一直在这个庄院里生活着,但最终痨病还是侵蚀到这里,所有人都死去了,只剩下十几个畜人活了下来,他们为这个大山留下了最后的活种。
“那他们究竟怎么才能出来呢?”讲故事的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白茧在宿主体内生长,变大,最终有一天会撑破宿主的肚皮,从里面掉出来,到那时,白丝幻化成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结膜,像子宫一般,寄宿者划破那层膜,身体就慢慢地伸展,恢复原状。”我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摇摇头,“可惜我这个老瞎子,这辈子都看不见这样的奇观了。”
“可我还有一事不明,”他接着问,“庄主给员外下蛊当然方便,倘若只有一人,如何自己给自己下蛊?当你已经幻化成白茧,怎么能把宿主的肚皮剖开,把你自己这颗白茧放进去,再把宿主的肚皮缝上?”
“当然先给宿主下蛊,再给自己下。”我只是把自己听说的景象复述出来,“第一步,对宿主下蛊,开膛剖肚,血脉相连;第二步,对自己下蛊,白丝缠绕,缩肉缩筋;第三步,对合体后的身体下蛊,合二为一,同生不死。下第一蛊后,宿主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只要按照下蛊人的意志就可以行事,多么简单的事情,剩下的它都可以自己去做。”
“这故事玄妙是玄妙,只是不可信。”讲故事的人琢磨了片刻,质疑道,“你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我是个瞎子,尽管我的嗅觉、听觉都异常敏锐,可它们不能代替双眼。我永远无法看见,那些有着青色僵硬面孔、黑色浓重眼眶的行尸走肉究竟是怎样幻化成人的,还有很多事情,我也永远不会知道。
就比如,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讲故事的老者,竟然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04
“做出畜人蛊的人,本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他害怕得病,害怕被各种不治之症侵蚀,才想出这样一个下贱的办法。”我摇摇头,又喝了一口茶,不知道为什么,这茶的味道竟如此清香,“他给别人下蛊,躲进别人的体内,吸收其精华,供自己享用,待到吸干之时,自己再破茧而出,逍遥快活。”
“可他好歹也做了一件善事,”讲故事的人手中的念珠哗哗乱响,“只是这善事实在太狠毒,为活一个人的性命,竟要死去一人甚至多人的性命。”
“我猜也不是善事,那庄主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想自己的得意绝学就此失传。”
“既然如此,他何不干脆给自己下一蛊,救自己一命?”讲故事的人不解地问。
“呵呵,畜人蛊一大要诀在于寄宿者要缩骨缩筋,一个人的肚子不能随意变大,想躲进去,只能自己变小。”我冷笑了一下,“年轻人的骨筋尚能伸缩,只怕那庄主的一身老骨头早已枯干,一旦中蛊缩小,就像折断一般,再也无法复原了,无论怎样,他只剩下等死的份儿了。”
“可是死有什么不妥?”讲故事的人冲着我又发出一声瘆人的笑,“呵呵,每个人都会死,不是吗?死亡真的有那么痛苦?”
“没有那么痛苦,又怎会有你手中的人骨念珠?”我不禁感叹道,“我可是知道这人骨念珠的来历——”
你看那一串黑色的念珠,竟然黑得晶莹剔透,每一张活人的面孔映照在上面,都变成一个骷髅,每一种鲜艳的颜色映照在上面,都变成彻底的黑色,每一种欢声笑语映照在上面,都变成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那是怎样的怨气,那是怎样的纠结,无人能抵抗?
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灵覆灭。
你想知道这串人骨念珠的来历吗?
看看那个村庄,百年干旱,巫师聚众蛊惑,是你们过度戏水惹龙王不悦,需选一对童男童女,焚烧献天,才可逃过此劫。
村民们突然众口一词,指向寡妇家的那对孩子,说他们是冤孽,克死生父,又惹怒龙王。寡妇势单力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被众人捆绑,游街戏耍,巫师作法,最后扔入火中。
寡妇一头撞死在石碑之上,冤魂久久不肯散去,每每夜晚到来,挨家挨户敲门,诉说自己的痛苦,口口声声还我儿子女儿,夜夜悲戚的哭声萦绕在整个村庄上空。
有好事者再请巫师前来,巫师云,妖妇定是妖精幻化而成,需将尸体挖出,喷上圣水镇住邪气。没成想,众人动手挖开草草掩埋的寡妇坟墓,里面竟然毫无皮肉,只剩下一副黑色的枯骨。
从那一刻起,天降暴雨,全村共八十五口活人顷刻被洪水所困,全部溺亡,竟无一人生还。暴雨过后,干旱再临,暴晒整整三个月,八十五具尸体加寡妇母子一共八十八具尸体,全部暴露在毒光之中,肉皮全部腐烂消失,所有枯骨竟全是黑色。干旱之后,再起风暴,流沙整整三年未曾停息,将整个村庄打磨得消失殆尽。
三年之后,一个修行多年的道长路经此地,无意间发现沙地里有一枚黑色圆珠,手指捻动,竟是人骨!他仔细搜寻,共找出八十八颗黑色圆珠,急忙带回道观,不成想当夜毙命,死因无人知晓。一个贪婪的徒弟整理师父遗物时,意外发现这些圆珠,偷偷藏于包裹,逃下山去,找人凿眼穿线,制成念珠。手艺人眼看这些圆珠异常奇特,陡生邪念,将小徒弟杀死,据为己有。而是夜,手艺人偷偷躲在房里给念珠穿线,在穿好八十八颗之后,突然吐血而亡……
自此,江湖上流传出这样一句话: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灵覆灭。
说到这里,我的皮肤已经感到某种难以忍受的瘙痒干枯,可我无法确定究竟是这屋子里袅袅的熏香,还是杯中平淡无奇的茶水捣的鬼。
我是一个瞎子,依赖着自己的听觉、味觉、嗅觉行走江湖,一生从未失手,可我也相信一个词,叫做“在劫难逃”。
讲故事的人肯定不知道死亡之苦的真正含义。死亡,对死者来说,只是一种终结的幸福;真正得到痛苦的,是那些经历过无数死亡却仍然活着的人。
就比如我。
05
“现在,该打开我们面前的这两只箱子了吧?”讲故事的人终于将手中的念珠放下。
我们面前的那两只箱子已经停在那里多时。
“我是个瞎子,行动多有不便,还请尊夫人代劳。”我微微笑着说道。
“好,好。”讲故事的人似乎有点迫不及待。
那个大肚子的孕妇走了进来,站在桌子旁边,她的双手摸在我的黑漆铜锁的香樟木箱子上,我的手腕轻轻一抖,拴在手腕上的细线像弹簧一样陡然一弹,连着箱子的细线“啪”的一下击打在那把铜锁上,锁轻轻地打开了。
讲故事的人不禁啧啧感叹:“果然好功夫。”
孕妇慢慢掀起箱盖,从里面捧出一个黑色的漆盒,她将漆盒毕恭毕敬地端到讲故事的人面前,然后在他旁边站定。
讲故事的人伸手打开那个漆盒,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地道的青花碗。
这碗周身画着十八种人物造型,碗的外壁与内壁,竟是每一种造型的重叠,细细看去,碗壁上布满了细细的秘纹,如同被打个粉碎又粘连起来一般。
“这么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玩意儿,就是传说中人人都想得到的血精碗?”讲故事的人质疑了一句,伸手就想去碰那碗。
“且慢。”我从喉中吐出这两个字,顿了顿,接着说:“宝贝互换,岂有一方先看一方后看之理,我是不是也应该看看你的宝贝?”
“呵呵,先生恐怕只能用摸,不能看吧?”讲故事的人话锋突变。
“我虽是个瞎子,却也有自己看的办法。”我依然面不改色,拿捏着手中的酒杯,沉吟了片刻,说道:“敢问,这可就是那只失踪的婴音杯?”
“没错。”讲故事的人得意地笑笑,“给我讲婴音杯这个故事的,就是那个窑厂老头的儿子,他把这杯子送到我的面前,希望我引荐他入宫献给太后老佛爷——”
“结果羊入虎口。”我插了一句。
“呵呵,这又是从何说起?太后岂是人人想见就能见的,这杯子对于他毫无用处,对于我,则不同,我只是借用……借用,哈哈。”讲故事的人的笑声充满了虚情假意,“我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吧……”
“时辰?”听到这两个字,我陡然一惊,此时,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体的皮肤已经开始干裂,脸上用画骨手画上的皮肤也开始脱落,我即将露出本来的面目。甚至连我自己都已经快忘了,那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