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想着,小午的余光不停打量着身边的人,打量着每个路口可能出来的新人,打量着随时可能冲到自己身边威胁自己的陌生人,突然,她张大了嘴巴再次愣在那里,声音颤抖着喊了一声:“外……外公……”
04
前面岔路的旁边,一个精瘦的老头呆坐在那里,看上去面无表情。
小午走到瘦老头的身边,呆滞地停下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语无伦次地问道:“外……外公,是你吗?你认识我吗?外……外公,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你怎么……”
瘦老头一只手托着自己看上去很有可能脱落的脑袋,污浊的眼眶里,一双几乎被灰尘蒙蔽的眼球已经变成土灰色,他突然缓慢地说道:“我……我不认识你。”
小午蹲下身来,正视着这个老头的脸颊,那消瘦的颧骨突出出来,一道干瘪的疤痕在左眼下面异常明显。“外公,是你,没错的。”小午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在这个荒谬的世界找到一个自己熟悉的人,“外公,你怎么会在这儿?”
瘦老头灰色的眸子盯着眼前这个女孩,一动不动,嘴里依然只是那句话:“我不认识你。”
“我是小午啊,外公,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午啊,呜……”小午脆弱的心再次被揪起,她哽咽着,却依然流不出一滴泪。
“小午……小午……”瘦老头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满脸的骨头抖动了一下,做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表情,“孩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听到这话,小午下意识地用她那依然毫无触觉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呼了一口气,突然问道:“外公,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一直在这儿……呜……”瘦老头也哽咽了一下,“很久了……很久了……”
“什么?”小午心里像被谁抓了一把,她呆愣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所有的希望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她嘴里慢慢挤出一句话:“外公,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死?”瘦老头摇着头,一副难以忍受的绝望表情袭上他的面颊,“我被遗弃在这里,很久了……很久了……”
“外公,你别再骗我了,我知道了……呜呜……我们已经死了,呜呜……”
“死?”瘦老头再次重复道,“孩子,发生什么了?”
“外……外公,你不记得了吗?”小午止住哽咽,“七年前,一场事故,你受了重伤,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在医院里,一动不动。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一场事故?七年了?”瘦老头皱了皱眉头,用他那已经不怎么灵光的脑子思索了一下,然后痛苦地摇了摇头,“不!不!没有事故,你被骗了。我被遗弃在这里,七年了……原来已经过去七年了……每天都是一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什么?”小午也愣住了,她喃喃自语道,“对啊,这七年里我去看过你好几次,每次大夫都是一样的口吻,说你是依然在深度昏迷状态,但一切基本生理体征还在维持,那就不应该是死亡啊……外公,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瘦老头摇了摇头。
“这些人都是要去哪儿?”小午指着那些步履缓慢、面色灰暗的朝同一个方向走的人问道。
“一……一个尽头。”瘦老头的眸子突然转向那个同样的方向,脸上一瞬间掠过一种无比神往的表情。
“尽头?”
“对,一个尽头!”瘦老头肯定地点点头,“一个可以重新正常生活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不去?”小午好奇地问。
“我去过了,”瘦老头的神往瞬间又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他们说我少了一种感觉,不让我过去,只有健全的人才能返回那个世界。”
“感觉?”小午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懂了。
“触觉!”瘦老头哆嗦着说出这两个字。
小午瞬间感受到一种仿佛被电击的麻木,自己也已经毫无触觉,不是吗?
“失去触觉就再也得不到了吗?”小午焦虑地问道。
“握手就可以,”瘦老头仔细地说着每个字,仿佛他说错哪怕一个字都会演变成一场灾难,“握手,就可以把别人身上的感觉,抢夺到你自己的身上。”
小午心里虽然依然有很多问题,但再次听到“握手”这个词语的时候,她的心里也突然隐隐作痛,“外公,那你为什么不跟别人握手?”
“我……我太老了,抢不过别人……”瘦老头污浊的眼眶抖动着,眼泪沿着布满褶子的脸颊流下,像灌溉梯田的水流;随着不住的抽泣,他两只苍老的手不停地抖动着。
小午无法描述自己此时的感觉,她突然明白了握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这实在让她觉得难以理解的可怕。
正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喊道:“小午,救救我!”
随着那个声音的落下,瘦老头两只苍老的手像两只鹰爪一般,朝小午的双手猛扑过来!
小午呆呆地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瘦老头的双手死死地握住自己外甥女的双手,然而接下来的一秒钟,他枯树般的双手顿时软弱无力地松开,苍老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绝望的哀号。
“我没有触觉了。”小午心中最天真的一面被这一切蹂躏得粉碎,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曾经无比善良的老人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这个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七年、自己每次去看望都要祈祷他能创造奇迹康复起来的老人!
“对不起,对不起……”瘦老头痛苦地重复着。
“如果……”小午狠狠地咬着嘴唇,将自己所有的哽咽吞进心里,“如果一直缺少感觉,会怎么样?”
“像那样,”老头朝他们身后的地方一指,“被别人抢走所有的感觉。”
他们的身后,那个长发的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身上的皮肉正在空气中一点一点地慢慢蒸发,蒸发成一团升腾在空中的笼罩在这个城市上空挥之不去的烟雾……
05
“我要去那个尽头!”
小午噌地站起身,心中所有希望的幻灭,让她丧失了同情与怜悯,她看都不看身下的那个瘦老头一眼,转身朝前走去。
可是尽头在哪儿?
小午并不知道。
只有那条笔直的路,不停地朝前延伸着,还有不断朝前走去的现在不知道算是死还是活的人。
小午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又再一次转身看了看地上那件暗红色的连衣裙,一个人刚刚从上面踩踏过去,像踩踏地面一样轻松;而衣服的主人已经完全挥发成一洇雾气,浓重的、浅灰色的、说不出是什么气味的雾气,只是没有鲜血,却更加地残酷。
小午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谨慎地将双手插进口袋里,边走着,不断打量着身边可能出现的危险的人,此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哪个城市,忘记了自己的家人,忘记了一切,尽管并不确定自己的肉体是活着还是死了,但至少自己的意识依然还幸存于世。这个该死的地方究竟是哪儿,或许只有到了那个尽头才能揭开一切的谜底。
可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尽头?
06
“对不起,请问,那个尽头还有多远?”
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这个世界里会不会有天黑,会不会有日升月落,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饥饿,自己会不会被饿死……
小午对时间的感觉已经麻木到近乎0的状态,只是觉得整个世界、整个时间、整条道路都在无限地延长。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尽头?这些人究竟走向哪里?
她不停地朝周围路过的人发问,可那些人除了朝她投射来贪婪的目光,伸出猥亵的手,就再也不说任何话。
小午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完全麻痹,她只有夹紧自己的双臂,诚惶诚恐地注视着身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断地跟随着人流的方向,朝前走,朝向那个所谓的尽头,那个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生活的地方,她已经对自己变成现在这般机械生物的原因没了兴趣,只要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她愿意付出任何东西!
而要能回去,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让自己变得健全!
小午在脑海里不停地思索着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光头中年人、帅气的青年、穿红皮鞋的矮胖老女人、外公,她已经跟四个人握过手了,被迫或者自愿的。
“我来到这个疯狂的世界时,是个健全的人吗?我是不是因为先不健全所以才被放逐到这里?不对!我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也有很多不健全的人啊,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跟四个人握过手,帅气青年的恼羞成怒,外公的绝望,说明他们没有从我这儿得到想要的感觉。光头中年人呢?矮胖老女人呢?我的听觉、视觉、说话、行走的能力都还在,除了触觉,我还失去了什么?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小午想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像被榨汁机搅过一般的疼痛,视觉似乎又开始模糊,她不禁深呼吸了几口,朝前望去——
那里!
那里!
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人群,拥堵在那里!
他们伸出自己的双手,或哭喊,或欢呼,或嚎叫,或咒骂。
是谁造就了这个残忍的场所?是谁操控着这个冷酷的尽头?是谁决定了我们生死的权力?是谁挑逗出我们最原始的本能?
“让我过去!呜呜……让我过去!”人群中,不断呐喊着这样的声音。
小午走到他们之中,不停地朝前张望,一条巨大的铁栅栏挡住了所有的去路,前面被很多浓密的烟雾团团笼罩,只是隐约能看到栅栏的里面,是一条长长的、没有生气、没有回头、没有声音的单人队伍,每个人的背影看上去都那么虔诚,那么坚定;而铁栅栏外面,所有的人都疯狂,叫嚣,冲动,不顾一切,像野兽一般朝前冲去,可不断地有人被拒绝,被阻止,被击毁。
“天哪……”
小午在这拥挤、混乱的人群之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窒息,所有兽性的发作,传染着她,感召着她,她陡然想起外公的绝望,脑海中闪现出一幅让人后怕的画面——
那个瘦弱的老头终于找到了这个冷酷的尽头,他伸手想要去触摸,想要被承认,却有个声音残酷地拒绝着他:“你没有触觉!”于是,那个老者只能在这个不知生死的疯狂世界日复一日地等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被折腾,被耗尽,被攻击,被吸取,直到有一天彻底丧失所有的感觉,变成这个世界的上空一朵永不消退的烟尘!
“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
小午的脑子像被踩踏一般隐隐作痛,她挣扎着冲到铁栅栏的跟前,发现那里其实毫无阻挡,铁栅栏只是象征性在那里存在,无论她怎么接近,都触摸不到;而栅栏里那条单人的队伍,在不停地缓缓移动,人数在不断地增加。小午的眼睛突然猛地睁大,她看到了那对拄着拐棍的老年人,她更看到了那个光头的中年男人!
“嘿!你还给我触觉!”小午疯了似的朝那个光头的中年男人呐喊,可那老男人只有一个永不回头的背影,仿佛他们已经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该怎么进去?我该怎么进去?”小午焦急地看着眼前这个若有若无的铁栅栏,却根本不知道怎么通过;然而,就在她的身边,一个同样拥挤过来的中年女人刚闯到她的身边,却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被吸了进去。
“你没有触觉!你没有触觉!你这个残缺不全的人!”不知为什么,小午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话!
她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似的冲出前面拥挤的人群,而这里,却是另外一种疯狂的景象——
很多人在不停地互相握手。
这里没有真诚的欢笑,这里只有虚伪的握手;这里没有坦荡的胸怀,这里只有卑鄙的目的;这里没有高尚的情操,这里只有无耻的阴谋;这里没有无私的奉献,这里只有贪婪的索取!
于是——
你得到听觉,却失去触觉;
你得到触觉,却失去视觉;
你得到视觉,却失去嗅觉;
你得到嗅觉,却失去味觉;
你得到味觉,却失去听觉……
直到你幸运地抢到一个健全人的手,你变得健全,把残缺不全丢给他,丢给他,管他痛苦不痛苦。
或者你不幸地被一个残缺不全的人握到,你不再健全,你从此残缺不全,残缺不全,永远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于是,小午变了。
我们的眼中,再也看不到那个恐惧、胆怯但是活生生的小午了,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群同样的人,不分性别,不分好坏,不分种族,一道坚不可摧的铁栅栏,将所有人一分为二,健全者与残缺不全者:健全者,麻木,虔诚,无动于衷;残缺不全者,疯狂,贪婪,欺骗……
仅此而已。
07
又或许,我一直错了。
世界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从来不是只有一个物种,一种心态,一种人格。
你瞧,那里就有一个例外,就在距离这些疯狂得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的生物不远的地方,就坐着一个特立独行的家伙。
那是一个留着长发的神色忧郁的青年,他紧皱着眉头,坐在路边,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看上去似乎已经坐了很久。
不停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跟他说上几句什么,冲他伸出自己的手,又悻悻地缩回来,转身离开。
贪婪的小午像是发现一个宝贝一般,从那人群中退了出来,朝那个长发青年走了过去。小午惊奇地发现,自己朝冷酷的尽头走动时举步维艰,朝相反的方向走时,却可以健步如飞。
“嘿,你怎么了?”小午走到他面前,尽量柔和地问道。
长发青年似乎根本没有看到眼前这个女孩,一言不发。
“嘿,你还有听觉吗?”小午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
那个青年微微抬起头,看了这个随时把手插在口袋里的女孩一眼,同时也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握个手好吗?”小午再次问道。
“……”那个青年的嘴唇轻轻嚅动着,泛着青色的脸庞没有一点生气,他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看来你也是个残缺不全的家伙。”小午谨慎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继续问什么,于是站起身,准备继续朝前走。
“你……你为什么要去那儿?”那个青年突然开口发问。
“不知道,”小午被这个问题问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你知道我们究竟在哪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