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谈到全球性的经济扩张,对于各种不同的地区,都有相当的影响。
经济发展导致社会结构的改变
原来高度工业化的地区,由于新的产业要求的技术水平高(有的产业甚至已经实现全自动化),以及许多产业转移到劳动力丰沛的地区,于是,本来就业率比较高的工业国家,劳工大批地失业。这种情况造成的高失业率,很难再往回调整,因为劳力的需求结构不一样了。
在这些高度工业化的国家,尖端的企业需要大量的资金,因此,产业的发展和资金的供应是相配套的。其后果则是:产业本身既能够赚取充分的利润,而且产业的资金经常是经由证券市场累积了许多人的投资所得,产业的经营者赚钱了,投资者却只能分到微小的红利。
经营致富的是产业的最高层——投资大户和经理人,他们乘潮而起,赚取了巨额的财富。于是,近年来,在高度工业化的国家,都呈现贫富差距较大的情况。以美国而论,现在美国1%的最高层人口,拥有全国财富的40%,余下99%的人口,却只能共同拥有60%的财富。处于全国最下层的那一批人,实际上已经陷落在贫穷线以下。极端的贫富差距,将本来财富分布的金字塔,变成了一个平而大的底盘,在此基础上向上收缩出一个细杆,呈现出喇叭形,而最高层则是那条细细的长杆。这种喇叭形的经济分配结构,当然会造成社会的不稳定。
同样的情形,也出现于劳动力密集的地区,这些地区的贫富差距也非常巨大。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工业化国家的劳动力昂贵,迫使企业将生产环节中劳动力密集的部分,转移到劳动力丰沛的地区。这一举措为这些地区提供了许多就业机会,让本来没有加入产业阵营的农业人口,获得了新的就业机会。整体言之,这种劳动力充沛的国家,在这轮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中,竟获得了意外的利益。只是,国内贫富差距太大,也一样造成内部的不稳定。
在高度工业化的国家,产业本来是分布在若干大的工业地区——那些大城市地区通常是产业最集中的地点。在新兴的工业国家,外来产业的迁入,往往也是先在大城市发展。接下来,大城市地区的劳力、土地和相关资源已被使用到极限,不足以应付需要,于是次级城市、内陆城市也都因为工业的迁入,逐渐发展成新兴的大城市。高度工业化的国家已经是高度城市化了;新兴的工业国家,因为工业分布的扩散,也迅速走向城市化。以中国、印度、巴西为例,在最近几十年来,城乡人口的对比已经有极大的改变。整个台湾地区,实际上已经变成一个大的都会区;而在中国大陆,长三角、珠三角已经成为人口相当密集的都会区。
城市化的结果,使得这些新兴工业地区的社会,不再是城乡对立,而是逐步倾向于普遍的都市化。在文化发展方面,都市化的发展过程,当然也整体地改变了当地的文化面貌。
20世纪,全球迅速的工业化,引发了横向的人口迁移和纵向的社会变革。那些社会变革本来相当顺畅的国家,例如,美国、英国、法国、德国,因为财富分配越来越不公平,竟出现了社会流动的减少和停滞。以美国为例,假如人口的结构以财富而论,可以分成十个层次:最上面的10%的人群聚集了大量的财富,而且可以延续好几代,他们下降到贫穷的机会,几乎已经不存在;最下面的,有20%-30%的人口,因为教育费用的高昂,他们的子女就很难获得良好的教育及上升的机会。社会地位的纵向升降,基本发生在中段的人口,两端人口不太变动;中段人口也可能由于财富分配的不均匀,很容易就滑落到底层,造成了中产阶层整体的萎缩。对于美国这一类国家,这种现象是非常可虑的趋向。许多人不再梦想美国是一个有自由发展机会的地方。所谓从小木屋到总统,从小贩到公司老板,这种美国人引以为傲的“美国梦”,逐渐成为不可能实现的一种神话。
在新兴的工业化国家之内,纵向的变动却非常剧烈,个人发展的机会多,只要取得某种资源,就有一些人会很快地致富。但是这些地区的社会结构和并不公平的资源分配方式,不能创造良好的环境,孕育一个稳定的中产阶层。升降波动迅速,使若干人很快致富,其中有人掌握特权,成为新兴的富有阶层,也有些人在激烈竞争的过程中,又很快地沦入贫穷阶层。社会变动的剧烈,在这种情况下并不一定是好现象,必然的后果是社会不安定。
上述现象,导致了更严重的问题——社群与小区的解散。即使在高度工业化的国家之内,当社会变动并不那么十分剧烈的时候,小区有一定的稳定性,也有若干相对稳定的社群,例如工会、宗教团体,使参与者不致感觉孤单。一旦中产阶层逐渐萎缩,这些人面临沦入低收入的人群之中,他们原有的小区,比如说美国的郊区,就会无形中减少,最终消失。那些以教会为中心的社群,或是以职业为中心的社群,也因为中产阶层本身的结构改变,慢慢失去维系成员的力量。
在新发展的工业化国家之内,流入城市的农业人口在茫茫人海之中是孤单的,还没有新的社群接受这些流散人口,使之结合为可以互相依靠和帮忙的群体,当然更谈不到稳定的小区了。进入城市的劳力,其原来农业地区的家乡,少壮已经离开了,剩下的大多是老弱,小区不再有足够的骨干人口维持其稳定性和整体性。
全世界不管是原来的富国,还是新兴的富国,都在经历人口重组和离散的过程。这一过程中许多单独的个人,他们的内心经历着不安和焦躁,有着无所适从的郁闷感。大都市中,聚集了大量人口,一有事端,一呼百应,成千上万的群众就可形成庞大的群众运动。近年来,美国的民间出现许多群众运动,例如,“茶叶党”、“占领华尔街运动”[1],虽有其本身的背景,却也反映了社会整体的不安和焦躁。
金钱的威力已经渗透了政治权力
经济因素的重大影响,不仅波及社会生活,也波及政治行为。现代文明滋生的两种制度——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体制,前者注重个人的自由发展,后者强调集体的公平分配。两大阵营长期对抗的同时各自又都有相当程度的修正和改变。资本主义国家以美国、英国、德国为例,都已经走向社会福利国家,政府已经负起相当大的责任,照顾人民的生活。相对言之,国家公权力也就深度介入人民的日常生活。社会主义的国家,在“苏东波”和中国的改革开放以后,都有巨大的变化,市场经济已经成为常态。然而,国家公权力的强大,还是非常显著。至于中南美或中东的国家,其实都谈不上社会福利,也谈不上完全自由的经济。但这些地区的强人政治,也都利用国家公权力,严重地介入人民的生活。
最近二三十年来,由于经济发展不断扩大,其影响所及已经侵入政治领域,金钱的威力影响了政治权力。美国、英国、德国、法国的民主制度,尤其在逐渐走向社会福利国家的过程中,对私人的经济行为本来有相当的约束和节制,在经济力量强大以后,经济力量反客为主,成为干预政治的一个黑手。
以美国为例,大概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总统的选举采取了商业广告的手法,包装候选人的形象。已故的肯尼迪总统的当选,在美国总统选举史上是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从那时以后,全国性的选举或地方选举,都需要有大量金钱的支持,选战也要利用许多经济策略,例如前面所说的包装手法,或者采用投放某些利益的方式,以获得选票。从20世纪60年代到今天,经济力量对政治权力的干预越来越强大。到今天,不仅是总统大选,实际上,各级的议员选举和县市级的选举,都有无可抗拒的经济利益作为猎取选票的动力。在台面上的政治人物,或多或少成为某种经济利益的代理人。钱和权的结合,剥夺了一般平民百姓选择的机会。金钱掌握了媒体,创造了形象,也包装了他们的理论,老百姓难以选择,也难以判断其中的优劣和真相。最近,共和党的初选,至少有两位候选人,从失去议员身份退出议会后,立刻就成为某些商业机构的代理人,帮助它们游说,帮助它们获取有用的信息,使这些商业机构得到政府的补助或授权,在商业竞争中占取优势。
这种现象,在今天已经如家常便饭。不仅高度工业化的国家有这种现象,正在工业化进程中的国家,由于法律体制不够完备,这种“钱”与“权”的结合更为普遍:政治成为旋转门,进入政治职位就成为商业利益的输送者,离开政治职位,就成为商业利益的代理人。既得的利益可以延续到第二代,也可以扩大到一个集团。因此,全世界的民主制度,实际上都已经在这几十年来大受损害,丧失了民主政治应有的纪律,也剥夺了选民理解政策和选择方向的权利——民主政治实际上已经败坏了!
以今天美国的政治为例:参议员、众议员、各州州长,很多已经是世世代代传承的世家人物。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的盘踞,使得这种钱和权的结合特权被少数人垄断。回顾启蒙时代的理想,选民可作自由的选择——选贤与能,选择最好的政策方向,这种情况在今天恐怕只是一个褪色的记忆而已。各国的政府确实都在做某种程度的社会福利工作,但每一次在政权转换的时候,为了要讨好人民,很少有政权不是在获取政权的过程中,凭借社会福利和其他设施照顾,以获取百姓的欢心,而罔顾其代价昂贵,不是政府财力能够负担的。这种财政漏洞越来越大,到了今天,很少有国家不在背负巨额的福利开支和庞大的政府结构中运转。这两项开支,以今天各国政府的预算来看,都已经不成比例,而其中的浪费,更是无可计算。因此,金钱和权力的结合,使得民主制度不仅是扭曲了原来的理想,毁伤了人民的寄托,而且所有财政上的负担,最后还是转嫁到人民身上。今天,许多国家收支不能平衡,不得不寅吃卯粮,使全国人民要负担巨大的债务。最近的经济恐慌固然是全球性的,而就每一个国家个别而论,其经济的崩溃和衰退,都和收支不平衡有严重的关系。
精神空虚是近百年来人类面临的危机
如前面所说,经济因素造成人心不安和焦躁,而政治权力固化造成人民和权力持有者之间的疏离,这使得人在乱离困惑之中,惶惶不知所措,要寻求精神上的安身立命之所而不可得。
过去那些宗教信仰或思想体系,已大多式微甚至崩解。正如前面有一章所说,现代科学的进展,以及全球化之后文化与文化之间的碰撞,已经使得所有的宗教都面临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严重危机。以神学为主的理念,尤其是单一神信仰的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它们论述的依据,都已经很难自圆其说。这些宗教系统都在萎缩——过去的信徒,有些离开信仰,有的盲目地依附于教条和口号。
那些以人文为本的思想体系,例如印度和中国的传统思想体系,却又在近两百年来被西方思想压倒,它们的文化传统已经丧失殆尽。重建这两大思想体系,不仅是修补,而且还必须吸纳和融合现代文明的精华以自我提升。建构一个贯穿古今、融和人我的文化体系,乃是非常艰巨的大业。
今天,全世界的芸芸众生在思想和灵魂两方面都是空白。有知识的人,渴望建立超越的价值观,一般大众只知道自己无所归属,却不知道如何重建。这精神上的巨大空虚,是近百年来人类面临的严重危机。
人类创造了文化,不是只为了吃饱穿暖,不是只为了满足生存的需要;人是有灵性的动物,人要找出许多超越性的价值,安顿自己的身心,稳定自己的社会,才能面对个人和集体的种种困惑和灾难,才能面对这巨大的自然,做出最适当的协调和欣赏。经济因素的扩大,虽然不是使今天之世界发生如此巨大转变的唯一条件,但是,经济力的影响却是非常深远的。
总结来说,到了20世纪下半叶,全世界的人类一方面走向全球化,融合全球一家,另一方面在科学和技术上迈出大步,取得可喜的进展,然而,在经济、政治、社会这三个方面,却都面临无可措手的巨大困难。21世纪已经走了十年,我不仅没有看见全面的解决方案,反而看见更多的混乱。我们个人生活的舒适度虽然已经远胜于祖先,却又产生更多的欲望。追逐欲望,永无止境。我们过着非常舒服的物质生活,但我们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为了满足更多的欲望,我们势所难免地彼此争夺,互相冲突,而且浪费和消耗巨量的资源,使得我们的家园地球,终于不能支持我们无限扩大的需求。然而,我们的心灵却是空虚、寂寞和无助的。下一步,人类会走到哪个方向?如果我们不作出正确的选择,不调整前进的方向,大概会在这无底深渊,越陷越深,以致在全球无限的物质欲望和压力下,终于丧失了自己,人类将成为只是拥有巨大生产力和高度科技能力的猿猴。
人类下一阶段的文明应当是科技挂帅的文明,如何从科学和技术的发展上寻找新的超越价值,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努力思考的。在互相沟通之后,做出各种文明的整理和融合,也许我们才能柳暗花明,开始新的道路。
注释:
[1]占领华尔街运动2011年9月17日,上千名示威者聚集在美国纽约曼哈顿,试图占领华尔街。他们通过互联网组织起来,意图是反对美国政治的钱权交易、两党政争以及社会不公平。抗议活动逐渐升级,后成为席卷全美的群众性社会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