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这“难言也”三个字,在他来说可能不过是一种感叹,可在后人那里却成了神秘主义的苗头。越是神秘的东西才越是容易让人向往,让人敬畏,这也是人之常情。孟子这“气”如果照我理解,其实没什么难于表达的,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就是“理直气壮”的那个“气”,而且孟子练气的方法也是通过“理直”而不是后世儒家流行的静坐冥想来使自己“气壮”,当然,他的“理直”并不是具体在某一件事上,而是时时刻刻都要理直,一辈子做人都要堂堂正正,这样的话,这个气才会不仅仅是“气壮”,而是壮到了最高境界,成为“浩然之气”。
这一节里说了“不动心”“浩然之气”,我又加了个“理直”,这“心”“气”“理”到了宋儒那里可都是至高的哲学命题,让各派大师们经常争个脸红脖子粗的。
——别紧张,别看到“哲学”两个字就头痛,也用不着觉得它神秘而产生敬畏心理,其实呢,哲学这东西,无论古今中外,基本上都没什么难懂的。很多人觉得它深奥,其实它往往只是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让人觉得很深奥,把人吓跑了,不看第二眼了,但你若是稍微有点儿耐心,捏着鼻子多看两眼,会发现它无非就是只黔之驴,没什么可怕的。
具体到宋儒的“心”“气”“理”,产生过诸如“理、气之争”“无极、太极之争”“心学、理学之争”,等等等等,看名目真能把人吓死。呵呵,别害怕,且听我慢慢道来。
想当年,圣人思想代代传,尧传舜,舜传禹,文王、武王到孔子,最后传到孟子,等孟子一死,孟子的学生们(像公孙丑这样的)都不大争气,于是,圣人之学从此成为广陵绝响。
——有人会觉得奇怪了:不对呀,儒家不是一直都有传承吗?不错,儒家确实一直都有传承,可上面那段话其实不是我说的,而是唐朝大文豪韩愈说的。韩愈认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儒家都不是圣人之学正经的传人,圣人的嫡传心法传到孟子就中断了,然而——这个“然而”才是最重要的——这秘传心法到了我韩愈这里又从孟子那里接上了,虽然我韩愈是唐朝人,他孟子是战国人,中间隔着太长的时间,可我熟读《孟子》,领悟了圣人心法,所以我确实就是圣人的嫡传。
韩愈的这种说法是有革命性的。首先,儒学本来不大强调师承,不存在什么“嫡传”的观念,这种嫡传啊,直系啊的观念是禅宗才有的,我在“梁惠王篇”里引过黄山谷的一首词,有一句是“本提心印传梁武”,就是说达摩老祖来到中国,要干什么呢,要传他的禅宗“心印”,后来这“心印”终于有了传人,就是禅宗二祖慧可,后来三祖、四祖传下去,传到最著名的六祖慧能。而韩愈是著名的反佛人士,他也不知道是受了禅宗这种心印传承的启发还是有所暗合,或者是后来投靠佛门之后的新体会,反正他突然提出了圣人之学也是这样心印传承的,这就给儒学增加了不少神秘感。而韩愈这种说法也等于给儒学立了个谱系,告诉大家这学问是如何从师父到弟子又到再传弟子的,这个谱系就叫“道统”,所以,强调道统的儒学也就相应地被称为“道学”。
——“道学”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意思是正统嫡传的儒学,这个“道”是“道统”的“道”,不是很多人想当然认为的那样是“道德”的“道”。所以呢,“道学先生”并不是指那些所谓很强调道德操守的老夫子——很多人都这样理解,这属于典型的望文生义。
韩愈一玩这个“道学”,那就是告诉大家,圣人之道如同王麻子菜刀,“王麻子”三个字一叫响了,各地就不断有人跟风仿冒,这才出来什么“真王麻子”“老王麻子”,等等等等,我韩愈郑重告诉各位:大家都到我的店里来,我这儿才是“真正正宗老王麻子”。
韩愈讲“道统”的另一个意义是,把《孟子》标榜了出来,而《孟子》在此之前是不大受人重视的。
舌战群儒
儒家心印,继承韩愈的人就得到宋朝去找了。到了宋朝,儒家开始热闹起来,孟子时代的百家争鸣是各门各派互别苗头,宋朝也争鸣得厉害,却基本上是儒家系统内的各个派别你来我往。这个时代的儒家所关心的问题,一个是宇宙本体论的问题,一个是如何修炼成圣人的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又是息息相关的。
世界的本体是什么?这个问题是搞不清楚的,至少从远古到现代,从苏格拉底到王阳明,大家各执一词,谁都有一套道理。佛教认为世界无始无终,基督教认为上帝创造了一切,道家认为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道”在起作用,康德认为这种事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能力,最好别去想它,现代一些天文学家认为宇宙起始于一百五十亿年前的一个“奇点”……如果我们仅仅把它当做一个先验的问题,那就好说多了,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甚至可以认为宇宙是未来世界的高科技人类用新式电脑创造出来的,或者,宇宙是外星人的游戏机,或者只是你还没有醒来的一个梦。你可以为你的解释胡乱找一些理由,对别人的反驳与质疑你大可以无动于衷,因为这实在是个先验问题,是不能诉诸于经验的——我虽然证明不了宇宙就是哈利·波特的某个梦境,可我就是这么相信,那又怎么着!
如果人们都采取我这种态度,这世界一定清静很多。可是,智慧越高的动物好奇心也就越重,人在吃饱了、喝足了之后,便难免会好奇这种问题,既然好奇,就想找出个合理的答案。
我们来复习一个人:宋朝的张载,我在上本书里讲井田制的时候介绍过这个人,嗯,还记得他的“横渠四句”吗?张载写过一篇非常重要的小文章,叫《西铭》。所谓“西铭”,顾名思义,这是张载写完了之后贴在自家西墙上的座右铭——人家诸葛亮是在床头贴管仲、乐毅的明星海报,张载却是贴自己的文章,用现在的话说,张载很有些自恋的嫌疑。张载的《西铭》是这样来解释宇宙的本源的:
“没有人是座孤岛,独自一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大陆的一片,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一小块泥土被海卷走,欧洲就少了一点,如同一座海岬少一些一样;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对我的缩小,因为我是处于人类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咦,这不像是宋朝人的话啊?呵呵,不错,这是英国人约翰·多恩那篇著名的布道辞,那句“丧钟为谁而鸣”后来还被海明威拿去做了自己小说的题目。我想,既然海明威可以借用,为什么我就不能借用呢?这篇小东西大家都很熟悉,而它所表达的意思和张载的《西铭》简直如出一辙——也就是说,如果我是个翻译家,向中国古人介绍约翰·多恩的时候,我就会把他的这段话翻译成《西铭》,而我向西方人翻译《西铭》的时候,也不妨直接套用多恩的小文,这两者如此相似,就连篇幅都差不多。
张载的《西铭》用中国话说有两个基本点,一个是“乾父坤母”,一个是“民胞物与”——这个成语是张载贡献给我们的。他的意思是说,天和地生育了万事万物,也生育了我们,我们和天地是一体的,所有的人类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所有的东西也都是一家。当然,这只是在阐释一个终极原理,如果我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找张载借钱,我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呵呵,张大哥,兄弟现在缺银子花,所以回家来取点儿。”
张载会如何反应呢?
张载一愣:“回家来取?你走错了,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我说:“按照你的理论,乾父坤母,民胞物与,所以呢,咱们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娃,你家还不就是我家?”
张载一听:“不错啊,是这个道理,嗯,你等着,我进屋拿钱。”
张载一进屋,没取钱,抓起电话来就拨110……
这事儿过后,张载一琢磨:“不对呀,看来我的理论还有毛病,我得再仔细想想,可别不小心让人把裤子都骗走了。”张载这一琢磨,便给自己的理论加了一个“但是”。张载说:“乾父坤母,民胞物与,但是——嘿嘿,这个‘但是’很重要哦,但是,人和物还有各有各的差异的。”
张载修订了自己的理论之后,上门借钱的人明显少了。
十五天之后,我从横渠拘留所里被放出来了,刚刚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就听见街上议论纷纷,说张载修订了自己的理论。我心里别提多生气了:这小子可真够奸的,不行,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忍了,我还得找张载踢场子去。
张载正给弟子们上课呢,一见我气哼哼地闯进来,马上一脸紧张,没等我开口呢,他先说话了:“不借钱啊,我的理论已经修订了——”
我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你修订了,可是我得问问你,你的这套所谓理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啊?人家多恩和你的观点一样,可人家的身份是牧师,人家是先承认了‘上帝创造宇宙’这个大前提,这才有后边‘丧钟为谁而鸣’的说法,你张载又不信上帝,凭什么就说‘乾父坤母,民胞物与’啊?你不能靠拍脑门儿说话啊,你得有依据,有论证啊。”
张载一愣:“要依据?要论证?!”
我说:“是啊!”
张载不服气:“柏拉图的理论不也是拍脑门儿想的吗?”
我说:“人家柏拉图是古代人,那时候拍拍脑门儿想问题还说得过去,你现在都宋朝了,不能再拍脑门儿了!”
张载还给自己找辙:“我不管,我就是这么说,我们陕西人就是倔!”
这回轮到我愣了,“你怎么又成陕西人了?你们家不是一直都在开封吗,你应该是河南人啊!”
张载一摇头,“我把家搬到陕西来了,所以我就是陕西人了。”
“我倒——”
张载倒不依不饶了,“哼,不就是来踢我的场子嘛,我今天跟人家约好了去听豫剧,咱们另外约个时间,我张某人一定奉陪到底!”
“听豫剧?!陕西人不是听秦腔吗,河南人才听豫剧!”我也不跟张载计较,说,“你定个时间吧。”
张载说:“十五天之后,还在这里见!”
我心里一哆嗦,“怎么又是十五天,你不会又要进屋打110吧?”
张载很不屑:“切,那是小人所为!你别多心,咱们就说定了,十五天之后再见!”
就这样,我在陕西凤翔横渠镇晃悠了半个月,每天都看见不少年轻人去张载那里听讲座,场面非常火暴,更有不少人一听完讲座就摇头晃脑念叨张载那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个龌龊的想法在我脑海中油然而生:以张载的人气,应该可以用DV(数字摄像机)把他的讲座拍下来,然后刻成光盘去卖钱,还可以搞一个网站,叫“搜儒”,做成全球最大的儒家门户网站,肯定能发一大笔。可惜张载没这方面的头脑,以他这么高的人气,日子居然过得很寒酸。
没有什么比等待更加漫长,这十五天过得很是无聊,只是有时见到有风尘仆仆的江湖人物从小镇上经过,想来不是镖局走镖就是武术文工团路过。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我急不可耐地去找张载,一进大门,吓了一跳。只见院子里左右排开两排兵器架,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兵器架前是两排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看来都是师父带着徒弟。张载坐在正当中,见我到来,哈哈一笑,站起身一抱拳,“我来给你介绍介绍——”说着,伸手一指,“这位是昆仑派掌门何太冲,这位是青城山玄机道长,这位是香帅楚留香,这位大师是南少林的无花和尚,这个四条眉毛的不用我介绍你也认得出,呵呵,陆小凤陆大侠……”
我真是万分惊叹:“好强大的阵容啊!”
张载笑道:“为了对付你踢场子,这十五天来我广发英雄帖,可请来了不少助拳的朋友。”
我心里一凉:“原来他说的这个‘十五天’是给自己拉帮手去了。”
张载接着说:“嘿嘿,最重要的两位英雄我还没给你介绍呢!”
我不由得大惊失色:“难道还有比在座各位更牛的英雄吗?!”
张载笑得更加得意:“不错,这两位不但是高手中的高手,还是我张某人的亲戚。有道是,打虎亲兄弟——”张载把手一招,只见两名好汉同时起身,各摆POSE,异口同声应道:“上阵父子兵!”
这两位顺口答音,突然发觉不对,一人说:“张载,不对啊,你可不地道,你这是绕我们呢。”
另一人也道:“是啊,咱们是亲戚不假,可什么时候成了‘父子兵’了,你占我们便宜?!”
——这二位到底是谁呢,真有那么大的名头吗?
说起这二位英雄,名头实在是太大了。这两人是亲兄弟,也是河南人,家在洛阳,论起来都得管张载叫表叔,但他们的名气比表叔可大多了。他们和张载同属儒家,但各自都是开宗立派的祖师。张载开创了关学,这兄弟俩开创了洛学,互有切磋,互相服膺。说到这里,这两兄弟究竟是谁,可能很多人都猜到了。不错,就是程颢和程颐,正是这两人奠定了理学的根基。
程颐也讲“道统”,认为圣人之学传到孟子就断了,可他不认为韩愈继承了孟子,而认为自己的哥哥程颢才真正继承了孟子。这笔糊涂账我们不去管它,反正,程家二兄弟自认为是孟子的嫡系,这很重要。
现在,张载的院子里,两大学派的三位祖师爷并肩作战,我报过名姓之后,也捋胳膊,挽袖子,要踢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