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丑不丑
“梁惠王篇”结束,“公孙丑篇”开场。
在“梁惠王篇”里,孟老师主要是和国际上的一些大人物交往,而在本篇当中,五花八门的家伙们将使故事的场面变得更加热闹。
作为《孟子》本节篇名的“公孙丑”三个字其实是个人名。公孙丑是孟子的学生,他应该很庆幸自己不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课堂上,不然的话,同学们肯定会拿他这个古怪名字编排出不少龌龊外号来。对了,说到“丑”,我们在上一本书里不是还见识过一个名叫“恶”的家伙吗?
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古代这些做父母的也太不拿自己的孩子当回事了,怎么给孩子瞎起名字呢,你当这是新新人类起网名呢?
转念一想,嗯,古人不可能那么前卫,这样看来,“丑”“恶”这种字眼儿在孟子的时代恐怕并不像我们现在看上去那么丑恶。所以呢,大家别按读武侠小说的习惯,一眼就把公孙丑先生当成那种只配使金背砍山刀之类粗俗兵刃的反派角色。
对最不起眼的小事,也不妨刨根问底一番,看看能不能刨出萝卜带出泥。
——公孙丑为什么叫公孙丑?难道为了跟“木子美”配成对联?嗯,这还真不是没有先例,陈寅恪当年就曾拿“孙行者”作为上联给考生出题,标准答案是“胡适之”。
公孙丑的答案是:丑,可能不丑。呵呵,这可不是和尚打机锋,且听我来讲讲古。说到这个“丑”字的意思,晚清时期发生过一起著名大案,史称“《苏报》案”,案件的焦点就在这个“丑”字上——可以说,这个字的背后牵涉着好几颗很值钱很值钱的人头。如果这个“丑”字真是丑的,那这几颗人头恐怕也就没法在脖子上继续待着了——这还是往轻了说,如果按照当时的法律条文铁面无私地来判,九成该是凌迟。
事件发生的时间是大多数中国人最感窝心的时间:晚清,慈禧太后当政的时候。
事件发生的地点是大多数中国人最感耻辱的地点:租界区。
在这个最窝心的时间,最耻辱的地点,有几个愤青和愤中们在租界区正忙活着开办报纸,他们在一份叫做《苏报》的无名小报上大肆发表煽动性言论,其愤青程度是我们绝对不敢想象的,最后居然在报纸上对当朝天子指名道姓骂大街,说出什么“载湉小丑”这样的话来!这个“载湉”可不是阿猫阿狗,人家是光绪皇帝。
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一看,嘿,欺负人也没有这样的啊,古往今来的皇上们哪有受过这种待遇的!怎么办?当然要严办!于是下令地方官府,迅速逮捕《苏报》一干人等!
《苏报》这些愤青、愤中们都是些什么人呢?其实没有一个不是我们现代人耳熟能详的:有蔡元培,有邹容,有章士钊,骂光绪皇帝是小丑的那位仁兄更不是什么无名小辈,乃是堂堂的国学大师章太炎——他老先生的书现在还有不少读者呢。
这案子派到江苏地方长官俞明震头上,俞大人一琢磨:我们官僚机构向来是以办事效率低下著称的,这次自然也不能例外,对了,还有件事要记得,先把风声放出去,然后再抓人。
风声吹了又吹,鞋带系了又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一众官差终于以春游的速度抓人来了。
抓蔡元培,没抓着;抓章士钊,又没抓着;正走着,却见章太炎老远迎过来,一脸焦急:“官差大哥,我这些天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们给盼来啦!”
官差们一愣:“你是谁呀?”
“我就是你们要抓的章太炎啊。”
“嗯,你就是章太炎?长得不像啊。走走走,别给我们捣乱!”
“我真是章太炎!”
官差们没办法,也只好带着章先生回衙门交差,这可让俞明震吃了一惊:“派你们去抓人,你、你们还真抓来了?”
官差们连忙报委屈:“大人,您就体谅体谅我们吧,名单上那么多人,我们可就只抓来一个呀。都怪我们办事不力!可话说回来,就这一个也是他自己硬往枪口上撞,推都推不出去!”正说着,门口有人来报:“外边有个自称叫邹容的,说是投案自首来了。”
俞大人白眼一翻,气不打一处来。
可既然已经有两名嫌犯到案了,没办法,那就审吧。在列强的压力之下,这案子没让清政府单独审理,而是在租界区的法庭上由清政府的代表和洋人法官共同审理。我们以小人之心揣度一下,说不定章太炎和邹容正是看准了这点才从容归案的。
庭审开始了,章太炎该怎么给自己辩护呢?想他谩骂当今天子,那可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以清政府的手段,就算是清白之身都能以冤案入罪,更别提当真铁证如山了。
章太炎能翻案么?
章先生不慌不忙:“不错,《苏报》上的那篇文章确实是我写的,我是写了‘载湉小丑’,可是,我并没有辱骂皇上啊!冤枉啊!”
“啊?!你自己都承认了,还喊什么冤枉?!”
章太炎理直气壮:“我当然冤枉!我的确写了‘载湉小丑’,可你们分明会错了意,‘小丑’这个词是指‘小孩子’,什么时候成了骂人的话了?真是岂有此理!别急,且听我慢慢考据——”
别以为学古文、读旧书只能把人读成孔乙己,也别以为训诂、考据之学都是枯燥无聊又不好找工作的学问,这些东西在关键时刻可是真能救命的!章太炎在法庭之上,引经据典,舌璨莲花,考证“小丑”一词的本义,最后得出结论说:“‘小丑’的意思是‘小孩子’,怎么能说是骂人的话呢?”
原来说别人是“小丑”不算骂人?!庭上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有心反对,可在考据问题上谁又能辩得过章太炎呢?
——这就是当年“《苏报》案”的一段逸闻,告诉我们小丑不是小丑。那么,我们此时回过头来再看看“公孙丑”,是不是就得重新掂量一下了,也许这位公孙丑同学并不丑呢?既然“小丑”的意思是“小孩子”,那“公孙丑”的意思就应该是“公孙宝宝”了?
呵呵,其实,这个推论并不成立。
错在哪里呢?
错在简体字上。
不要轻信简体字·古人怎样起名字
现在,有些人读古籍绝对不选简体字的版本,只挑那些繁体竖排的来看,还有些人更加极端,甚至呼吁要恢复繁体字。虽然有人觉得他们迂腐,但这些人谁也不是笨蛋,至少智力水平并不在我们一般人之下,他们这样说,这样做,肯定是有他们的道理的。现在讲的这个“丑”字恰好就是比较能够说明问题的一个例子。
“小丑”的“丑”字是一个简体字,如果用繁体字来写就是“醜”。在用笔写字而不是用电脑打字的年代里,把笔画如此复杂的“醜”字简化为“丑”,确实是功德无量的。但是,这样一来,新问题就出现了:在古代,既有这个“醜”字,也有这个“丑”字,它们本是意思完全不同的两个独立的字,谁也不挨谁。但在简体字里,繁体的“醜”被简化为“丑”,而繁体原本的“丑”字却维持原来的样子不作变动。于是,繁体字里的两个不同的字到了简体字里却变成了同一个字,所以,在用简体字编纂的古籍当中,“丑”字有时是指“醜”,而有时又是指“丑”,这在现代读者看来,就容易产生误会了。
这两个“丑”字的本字各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说一个人相貌丑陋,那就是“醜”,而天干地支里“子丑寅卯”的“丑”字才是古文“丑”字的本来面目。所以,我们如果阅读繁体字的古籍,既会遇到“醜”,也会遇到“丑”,两个字的意思完全不同,“子丑寅卯”不会写成“子醜寅卯”。公孙丑的“丑”可不是被简化了的“醜”字,而是在古文里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子丑寅卯”的“丑”。
现在明白了吧,公孙丑的爸爸不是笨蛋,笨到会给儿子起一个“醜”名字。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现在的父母们给孩子起名字,哪一个不是抱着一摞字典辞书绞尽脑汁呢?中国人起名字通常都很讲究的,名字用的字都是很有意义的。
现代人如此,古人也是如此。《左传》里就记载着好几个起名字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很有说明意义:鲁国的国君鲁桓公生了个大胖小子,高兴坏了,搞了一大堆复杂的仪式来庆祝,但马上面临的问题是,该给儿子起名字了。可怎么起呢?想弄一套《辞海》翻翻吧,这书当时还没出版,这可怎么办?那就找个文化程度高的老先生咨询咨询好了。这一找,就找到了申。
申确实有学问,对鲁桓公说:“给孩子起名字的规矩呀,是这样子滴——”
——暂停!
咱们先别管申怎么说,先想一想,如果是我们现代人来想象祖先的古老智慧,我们猜猜申会怎么说。
按照我们很“现代”的一些想法,不少人肯定会这么想:先算算这孩子的生辰八字,排五行,推四柱,名字用的字要算清楚吉利的笔画,等等。
可是,在《左传》的年代,或者说是在春秋时代,还没有这套讲究呢,起不出“闰土”那种名字。所以,申的回答里并没有什么玄的虚的,反而实际得很。他说:“起名一共有五种方式,分别是信、义、象、假、类。”紧接着,申就开始一一解释:所谓“信”,就是用孩子出生时的某一种情况来起名,比如说生下来一个二十斤的大胖小子,就可以按这个规矩起名叫“胖墩儿”;所谓“义”,就是用吉祥的字眼来起名,比如贾老爹一直想发财,就可以给孩子起名叫“贾美钞”,等等。看来很自由哦,那么,起名有什么要忌讳的没有?
要说起名的忌讳,现代人的忌讳可多了去了——别说给孩子起名字,就连电话号码、手机号码都有一大堆忌讳。《左传》时代起名字也有忌讳,却和现在大大不同。申说:“一般要忌讳这么几种情况:孩子的名字不要用国名、官名、山川名、疾病名、牲畜名、器物名。”
严格说来,申所谓的“忌讳”其实是“避讳”,这些避讳是大有道理的,又是很实际的,如果名字犯了避讳,实在是麻烦得很。眼下要起名的这个孩子将来很可能就是鲁国的国君,按照避讳的规矩,如果这孩子起名叫“鼎”,那周代最常见的青铜器“鼎”在鲁国就不能再叫“鼎”了,就得改名,比如叫“锅”;如果这孩子起名叫“泰”,那泰山就不能再叫泰山了,比如改成武夷山,等后来人们发现南方已经有一座武夷山的时候,再分别叫它们南武夷、北武夷……这种糗事不是没发生过,晋僖公、宋武公、鲁献公等等前辈都曾在起名字的时候出过这种乱子。
申摆事实,讲道理,一番口舌之后,鲁桓公说:“嗯,那就这样吧,这孩子出生的干支和我是一样的,那就叫‘同’好了,取‘和我相同’的意思。”
《礼记》之类的书里还说:孩子出生三个月大的时候由父亲给起名字,这时起的是“名”,男孩子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要行冠礼——就是往头上扣个帽子,这是古代男孩子的成人礼。刚刚成人的男孩子直到这时候才有了自己的“字”,从此之后,大家就不再称呼他的名,而改为称呼他的字了。——这背后的道理是:名是很尊贵的,不能随便乱叫。我们看古人互相称呼,比如在大街上你看见关羽了,跟他打招呼,你应该叫他一声“云长兄”,不能直眉瞪眼地喊他“关羽”,还有,“小关”和“羽哥”之类的现代式称呼也不能用。当然,如果你们不熟,你还是叫人家“关将军”比较好。
再往前追溯一下,据说商朝人流行用生日起名,所以我们看到商朝那些国王的名字都是太甲、武丁什么的,都是甲乙丙丁,这或许也是排行,说不准。前辈学者研究出土的青铜器,就是这样按铭文里的人名来判断哪些属于商代、哪些属于周代的。可这种划分真的准确吗?后来又出现新资料,发现周人起名也有这个使用甲乙丙丁的传统,这可麻烦了,比如和王国维恩怨纠缠了一辈子的那位罗振玉,整个儿一部研究青铜器的专著就这样被人釜底抽薪了。
——虽然有些问题还说不清,但这大体上就是当时的古人起名字的讲究。这样看来,公孙丑之所以起名为“丑”,或许是因为他生在丑时吧。总之,不是因为他爸爸嫌他长得丑。
《孟子》一共七篇,第一篇“梁惠王篇”已经在上一本书中全部讲完,这本书是来讲解第二篇“公孙丑篇”的。说到现在,《孟子》的正文还一句都没出现呢,单是“公孙丑”的一个“丑”字就已经费了这么多篇幅,呵呵,是不是很气人呢?
别急,更气人的事还在后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