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好男儿志在四方
从军行
杨炯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杨炯,和同为“四才子”的王勃一样恃才傲物,缘于其不讨喜的性格,在武则天当政时,被贬为梓州司法参军。待他三年任满,又改任盈川县令,直到最后他离世都未离开盈川,是以后人称他为杨盈川。高宗显庆六年(公元661年)他被举为神童,入朝授校书郎时只有十一岁。永隆二年(公元681年)为崇文馆学士,后迁詹事、司直。正是这一年,突厥入侵固原、庆阳一带,裴行俭奉命出征。这首《从军行》便是写于这个时候,此诗节奏紧凑,对仗齐整,气势磅礴而风格高古。品壮士舍身爱国之情,闻金鼓杀伐之声,大国凛然不可侵犯之威蕴含其中,言简而意远,堪为唐代边塞诗的开山力作!
边塞烽火燃起,紧张的气氛直逼京城。诗人得知消息,心潮澎湃,激昂难平,愤而投笔从戎。帝王火速发兵,大军辞京出师,不几时便到了匈奴要塞。北地苦寒,风雪交加,但三军将士不畏艰苦,在风雪中与敌人展开争战。无论何时战争永远是残酷的,热血霜刃你死我活,一轮又一轮的艰苦卓绝。但正是在这样的一场场战役中,用霜和血浇灌出来的诗人愈发坚砺,愈加热爱这种“渴饮匈奴血,饥餐胡虏肉”的生活,宁可就这样做一个下等军官,也胜过书生千倍万倍。
他还有一首《战城南》亦描写了塞北的战况:“塞北途辽远,城南战苦辛。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冻水寒伤马,悲风愁杀人。
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其中的艰苦卓绝,气壮情伤跃然纸上。
无论在什么朝代,但凡男子,心底总有些战争情结。如他的这首《出塞》:
塞外欲纷纭,雌雄犹未分。
明堂占气色,华盖辨星文。
二月河魁将,三千太乙军。
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
无论是对武器的狂热,或是对战事的通透,还是对英雄的崇拜,都源自他内心的那点激情,那种雄性本源的保护欲,那种男子汉的担当力。然而最重要的,是古人坚定不移的信仰,那种“大丈夫顶天立地”的骨气。无论是国是家,他都能挺起脊梁一肩扛。男子的苦痛,是打碎牙齿笑着往肚里咽的沉默,是对他守护的人的沉重的爱。
再说回此诗。
唐诗有一种美叫“信口开河”,是一种极尽夸张的美和形象,正如此诗开篇便气氛紧张,而接下来竟然不写景,反是一句“心中自不平”,豪气顿生。其中“照”字之妙,亦是深得初唐诗的大气磅礴,不受拘泥。战情再急迫,烽火也是无法照到长安的。但是诗人着一“照”字,其边报紧急,羽檄频传之状,直入眼前。另一方面,关情则急,挂心为切。恰是诗人对边防的关切和责任感,使烽火与自身息息相关。
于是自然而然地“心中自不平”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不愿再把青春年华消磨在笔砚之间。一个“自”,写出了书生的爱国激情,写出了人物的精神境界。书生之大不平,莫过于效仿班超投笔从戎、随军出征了。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描写了帝军辞京出师的场景,“牙璋”是皇帝调兵的符信,“凤阙”是皇宫的代称,此时个人“不平”
呼应国家行为,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帝王之怒,遣将兴师,大军离京,剑指龙城。举国上下,同仇敌忾,长驱蹈匈奴去也!此二句节奏紧凑,章句庄严,大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气势。
沙场激战,雪弥风侵,大雪障目,李白曾云“燕山雪花大如席”,如此雪下,旗画不清。烈风呼啸,堕指裂肤,又交织着战鼓声。诗人从视觉和听觉两方面形象地刻画了大雪弥漫,旌旗暗淡,马鸣车啸,鼓声动地。三边雪色里,我汉家儿郎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当百万师的英勇卓绝和战况的紧张激烈跃然纸上。胡霜拂剑花,兵气天上合,但卫国之战,虽死犹荣。残酷的战争非但没有消磨掉战士的心志,反而更加磨炼他们的铁骨豪情,发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誓言。其诗荡气回肠,居高临下,长驱而来,天高地远,长风吹彻,使读者为之神夺。
《从军行》本不是诗题,而是汉魏流传下来的乐府歌曲。汉魏诗人作《从军行》,是乐府曲辞。但是到了唐代,《从军行》古曲已经不存在了,杨炯作了这首五言律诗,用了这个乐府旧题,但诗的内容已不同于汉魏时代的《从军行》,可知初唐诗人用乐府旧题作为诗题,大多已失去了古义。
这首诗借用乐府旧题《从军行》,描写一个读书士子从军边塞、参加战斗的全过程。仅仅四十个字,既揭示出人物的心理活动,又渲染了环境气氛,笔力极其雄劲。而唐时使用这一旧题的作者很多,如李白的“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陈羽的“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卢思道的“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等。可见唐代诗人,大多以沙场建功为最高理想,文儒如王维还说“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
更别说李白自豪地说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了。前方有战事,更是文人士子以诗言志之时。祖咏《望蓟门》说“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须请长缨”,如此,等等。可见诗人心中,沙场烽火乃是英雄用武之地,海畔云山方具宗悫之长风。今人遥想我唐时气壮国强,大国风范凛然,犹自热血沸腾,正是由于无数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之志,方铸就我铮铮边塞,铁血燕然!
从何时起,但凡说到男子有出息,就是学富五车、身居权贵、富甲一方,而不是疆场挂帅、田间地头、猎野好手。整个社会对男儿的审美取向都由刚健恳挚转到了文质风流,且不评其对错,单就一种审美体验而言,纯粹的柔善之美难见,浑厚的雄健之力亦是难求。
与今时的社会氛围不同,在初唐盛唐,几乎无论哪个阶层,世人皆把沙场建功立业作为人生目标和终极追求,是以当时的诗歌别有一番刚健铿锵之力。唐时虽也足够开放,却是健康的向上拔节的生命之美,对男女的定位分外明确:女主柔美,男主刚健。这一点在杨炯的《有所思》里面表现得非常鲜明:
贱妾留南楚,征夫向北燕。
三秋方一日,少别比千年。
不掩红缕,无论数绿钱。
相思明月夜,迢递白云天。
这首诗塑造了一个等待征夫的妻子翘首以盼的形象,这种形象在边塞类诗作中非常多见。娇妻在家对月遥寄相思与丈夫在战场“会见立功勋”形成完美互补,一刚一柔分外和谐。
六朝之后,靡艳骄奢的社会风气仍有残留,浮软虚华的文人也大有存在。初唐四杰扫荡六朝绮靡诗风,在诗歌的内容和形式上颇有成效的革新,对开创大唐诗歌盛世具有重要的作用。四杰之一的杨炯更是诗风雄浑刚健,慷慨激昂。而这些也真是如今的人们所需要的。
一个刚健匀称的体魄,一张自然无饰的素颜,一种凝然积极的民族心态,一朵昂然怒放的灵魂。
最后,借用盈川自己的一句话:“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
§§§第二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苍茫广阔的异域美
唐诗历来以题材广泛著称,正如其宏阔无垠的疆域。自然的迥异之趣,造就了吟咏对象以及歌颂情怀的千差万别,同一位作者的摹状景物之作,“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便是清新怡人的山水诗,而“沙平连白雪,蓬转入黄云”却是慷慨悲凉的边塞诗。如后者这样描写边塞风光的作品或者散句,在边塞诗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分量,它们就像是浩瀚黄沙中的星点绿洲,将那伴着大漠风尘而生的诗篇点缀得熠熠生辉。
大漠与长河:山水诗人的边塞图景
王维身为山水诗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大多作于蓝田辋川。
然而两次出使边塞的经历,却让他留下了不朽之作,千百年来,抢尽了那些“专职”边塞诗人的风头。
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大败吐蕃,王维奉命出塞慰问并察访军情。这并不是一份荣耀的差事,而是张九龄被贬的株连效应。当年正是张九龄举荐王维任右拾遗一职,如今巢已倾覆,焉有完卵?就这样,王维被排挤出朝廷,顶着个“监察御史”的身份向着边塞进发,轻车简从,颇有点儿凄凉的意味。
这个时候,王维还没有到而立之年,虽然已经开始潜心礼佛,却依旧有着豪侠般的胸襟。左迁的愤懑之情,随着越来越广阔的天空而酝酿成了豪气干云的文字,又发酵成雄壮流丽的诗篇。在千百年后的今天,在早已经全盘西化的学堂中,我们依旧能听到那独属于少年的青涩嗓音齐声念诵,懵懂并虔诚着。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一首《使至塞上》,连着题目也不过四十四字,却在边塞诗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譬如名将谱上的霍去病、美人录中的王昭君,与其说非同等闲,还不如说是无法忽视。
从右拾遗至监察御史,按照官职品级来说,相当于从“正五品上”降到了“正八品下”,几乎可以用“一落千丈”来形容。监察御史虽说也有些权限,但终究比不上昔日面圣谏言的风光。没有仪仗,没有排场,甚至没有沿途迎接的繁文缛节,苍凉而广阔的大漠之上,一辆单车孤零零地在天地间切割出寂寞的剪影。千里暮云,万里平沙,使臣的车马成了沧海一粟,每前进一步,就离政治与权力的中心远了一步。亘古的广漠,原本是这无情放逐的旁观者,却因着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变得鲜活明朗起来。
“直”与“圆”二字,独立来看,过于简单,也不够雅致,很难想象如何以之入诗。然而与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雄壮意象连用,却又似浑然一体,早已超越了雅俗的界限。大漠无风,自然是青烟直上;长河如带,便衬得落日浑圆,无论怎样解释,都找不出更加合适的字眼。
王维落笔之时,“推敲”故事的主人公贾岛尚未诞生,但是他这番“炼字”的功底,却早已给后人立下了无言的丰碑。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对其大加褒奖,然而最得其中精髓的却是曹雪芹。他不仅借黛玉之口对王维进行赞扬,更让香菱一语道破了摩诘炼字的玄妙之处。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王维诗画并绝,常以画的层次作诗,以诗的意境作画,不仅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更达到了一种诗画不分的境界。这“直”与“圆”,正是将最直观的画面线条用文字的形式表达,才能够“像是见了这景”。香菱的形容,全然是一派天真,却也道出了王维返璞归真的裁诗境界,也奠定了这首诗在教科书的地位。于是我们不由喟然叹息:
虽然相隔了千年时光,但曹雪芹却可以称为王维的真正知音!
似乎是受到王维的启发,许多边塞诗人都将这种图画渲染技法引入到自己的作品里,由此诞生了一批十分优秀的摹写边塞景物的诗歌。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柳中庸的《征人怨》: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绝句只要求后两句对仗,但是本诗两联俱对,音义的整饬使作品充满了弹性与跳跃感,读起来朗朗上口。白雪、青冢、黄河、黑山,拆开来看,只是组成边塞诗的普通意象,但是经过图画技法的组合,就变成了色彩丰富的丹青图卷。比之于沈佺期“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这样的色彩更加真实美妙。那一个“归”字,一个“绕”字,虽然雕琢的成分略重,然而一实一虚,倒也相映成趣。
诗与画的结合,让读者产生了所谓的“通感”,即使未能真实见到边塞风物,却也能有感同身受的错觉。如同,披一身落日余晖,在茫茫戈壁之上,远眺黄河,且行,且吟。
白雪与白草:纯净色块之苍凉
前文已经提到的“三春白雪”之句,从一个侧面向我们展示了边疆寒冷的气候特征。在历来的边塞诗中,雪这一意象的“出镜率”
委实不低,如卢思道“白雪初下天山外”,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高适“北风吹雁雪纷纷”,李颀“雨雪纷纷连大漠”等。然而最著名的塞外咏雪诗,还要数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安史之乱尚未爆发,盛唐气象还有点儿繁华的尾巴,边塞战事却已经开始吃紧。那平和苍莽的大漠长河,变成了白雪纷飞的残酷战场,边塞诗自然也随之变得惨淡悲凉起来。岑参在这样的背景下,第二次出塞,到安西北庭做了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他的前任,也就是那位“武判官”随之离任归京,两人交接过后,岑参便写下了这首名垂千古的诗歌。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