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七岁作诗,十四五岁便已经是翰墨场的一个人物了,崔尚、魏启心一般的老前辈都把他比作班固、扬雄,对于这种赞誉,诗人显然是受之无愧的。有时候也会想,会不会诗人一生的困顿磨难,都是源于他对自己才能的充分认识和对这个社会的不充分认识所引起的矛盾冲突呢?又或者,因了他的才能、他的意志、他心里牢不可破的“道”,使他对那个社会永不会失望,那些希望支撑着他不妥协不苟且,当然也就不富贵不安逸。
但是,二十四五岁的杜甫还想不到这些,他的心里,此刻是蓬蓬勃勃的朝气和希望,还有着刚刚从书斋走向山水的诗人的不可抑制的喜悦和欣然。这些东西在这首诗里饱满充盈,呼之欲出。年轻而好奇的眼睛,年轻而好奇的心,岱宗是怎么样的呢?齐鲁青未了,望岳而望不到边。“齐鲁青未了”,五字囊括数千里,真乃胸中气象,笔底文章。齐鲁青未了谓之寥廓,接下来作者又以“阴阳割昏晓”来谓山之高大,一山之隔,而昏晓不同,只能是造化所为的神奇峻秀了。远观如此,近前呢?山中云层激荡不穷,胸中亦是激荡不已,这时薄暮已来,鸟倦飞而知返,年轻的诗人此时此景,当真是胸胆尚开张了,不由不豪气干云,发誓要“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想当初“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如今诗人杜甫重登泰山,再临先贤足迹,胸中亦是类似情怀。不由想,李白“五岳寻仙不辞远”,登山而寻仙,杜甫望岳,心中追求的还是儒家的精髓,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也。
二十四五岁至三十四五岁期间,正是杜甫最好的时候,他像一只羽翼初丰的雏凤,翱翔长空,“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年轻的心彼时是自信而张狂的,他自信凭自己胸中所学“万里可横行”。
这天地不过是他遨游的场所,这庙堂江湖不过是他任意施展的所在。
其实杜甫亦是骄傲的,和李白的骄傲不同,李白的骄傲是一柄剑,恣意纵横,锋芒毕露。而杜甫的骄傲,是一座山,居高临下,巍峨不动,或许这源于他对自己的才能和信仰深信不疑,我心匪石,不可移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纵使后来感叹“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纵使“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我们的杜甫从来都没有变过,他便是“儒”,是“仁”,是贫不易志,潦倒不忘“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们把目光仍然投向年轻时的杜甫,那时的两首诗非常可以代表当时的诗人: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胡马》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耸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画鹰》
一方面,此时的杜甫已经可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境界,“凡笔望一字不可得”。另一方面,这两首诗中可以形象地看见当时作者的状态,自负而傲然,笔有锋棱,心意骁腾。他的人生是“风入四蹄轻”的鹏程万里,他的精神是“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清人边连宝评价其诗“笔力矫健,有龙跳虎卧之势,其疾恶如仇,硉矹不平之气,都从十指间拂拂出矣”。
在杜甫的青年时期,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是李白和杜甫的相遇,那是盛唐两位诗歌高峰的相遇,是山和水的会合,是明月和曜日的交辉。闻一多说过,历史上可以与此次会面相媲美的,也许只有老子与孔子的相遇了。你看,世事便是这样的巧合,历经一千多年之后,道与儒,再次在诗歌的路上相遇,这是大鹏与凤凰的并肩翱翔,是《道德经》与《论语》的再次碰撞。我们无法想象这两座“高峰”是如何携手同游,谈诗论文,有迹可循的是,两人结束了“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出游生涯后,杜甫便也结束了这段快意的游览,“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
从到长安开始,杜甫便一步一步踏上了命运给予他的磨炼和征程。在这里他甚少舒展快意,这高飞的凤凰遇见他的风雨和劫火。
先是仕途的不得意,不过那时杜甫的生活除了仕途上的不得志,其他方面可以说还是多姿多彩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虽说其自言“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但诗人此时还是颇有闲情的,比如《饮中八仙歌》,诗人简直是调皮的,顽童挥椽笔,玩笑心思;《史记》手法,贺知章、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个个醉态可掬,而又形象鲜明,使读者不由随之莞尔: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一首柏梁体,诸人尽酣然。可是这边诗词唱答未已,那边鼙鼓动地而来——安史之乱。诗人和整个国家都陷入炼狱。
安史之乱中,诗人辗转流离,家人离散,衣食堪忧,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写了很多诗,记录这场终止盛唐的劫数,后人称之为“诗史”。可是,我们更知道,泪眼忧民方为圣,血书写尽史书来。
凤凰垂翼,杜甫垂老,仿佛都是一朝夕的事。那个“万里可横行”的人,那个时刻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人,此时短发萧疏襟袖冷,他的笔突然沉滞起来,因为这上边承载着国破山河,战火家山。
杜甫的一生,写了很多写景的诗,但是没有哪首比这首更加催人泪下,更具代表性。
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诗人的笔,是早已成熟的了,诗人的心,随着磨难的次第到来,也更加伟大和浑厚,艾青的《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似乎是给子美最恰当的注解。他矢志不渝地爱着他的家国,哪怕这里已经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这时候,这爱化作他的沉痛,是他挥不开的迷雾和铁幕。国破了,山河空在,春天仍然回来,只是人迹寥寥,草木徒深,花鸟同悲,人何以堪?文人忧国,是同忧患共泣血,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生活之于杜甫,是“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磨难和不顺之于他,从来都是雪上加霜,一来再来。命运没有给过诗人多少“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机会,安史之乱的结束甚至没有使诗人的生活有所好转,仍然是困顿飘零。他在那样深那样阔的苦海里挣扎,“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穷苦,辗转,老妻稚儿随之忍饥挨冻。他的身世“飘飘何所似”,可是他的诗文,愈发的凝重,一字千钧。像是给命运的还击,这只凤凰仍然在唱,这声音穿过荆棘,穿过乌云,如黄钟大吕,如野火燃云,永远地,响彻历史和诗歌的上空。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我愿意以这首诗作为本篇的结尾,因为这是杜诗中的经典,高峰上的高峰,是被誉为“旷代之作”的不朽之作。更因为这首诗,饱含着诗人这一生的磨难漂泊之苦,以及这磨难漂泊之苦所锻造出的不朽的灵魂和结晶。关于这首诗的卓越之处,历史上有太多的人曾描摹揣测,于此不赘。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写完此诗后三年,诗人便逝世了。他的一生,终于没有脱离贫病痛苦,但他的心,从来也没有低下尘埃过,就在离去的不久前,他的《朱凤行》仍然以朱凤自喻。闻一多说,他是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他当之无愧,对于命运给他的不平和磨难,我们只有相信凡高说的:生命是播种的季节,收获是不在这里的。
§§§第六节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歌者的明月
他的诗,是半个盛唐,他的人,是盛唐的传奇。若说杜甫是贫而不改其志的话,他便是落拓而不改其狂。偏有这样的人,才情如瀑,你不知道那巨大的生命能量从哪儿来,你也不知道那无数的诗文最终会流到哪里去。他说“天地一逆旅”,可他的逆旅,真真切切是我们的历史。他或许真是谪仙,自有来处,自有去处,他在这尘世昙花一现,便是我们永远的追寻和光芒。他,是李白。
他有这样的力量,自青年起,他的诗便时时敲在我们的脉搏上,他的诗饱满得似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和情感一样,逗引着你,诵不绝口,赞不绝口。
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这首诗是李白离开四川时所作。这是一首年轻的诗,尤其这首诗的起句和结句:“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觉得这两句兼具了太白的豪情和浪漫,读到“来从楚国游”,常不禁半眯了眼睛以手叩案,真真遣字如鬼神,一“远”一“来”,无可替代,去国离乡之态与舍我其谁之慨跃然纸上,令人不动容也难。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空阔苍茫,山渐渐地消失在地平线上了,对于从“蜀道难”而来的诗人而言,豁然开朗的不只是眼前,还有心胸。
年轻的诗人回首山已远,唯有舟下的江水,仍然无休无止地向着大荒流去,流向荒漠辽远的原野,也流向遥不可知的未来。山川渐渐变幻。月亮,还是家乡那一轮,也像依恋一般化作水中镜照我,此时,云端有海市蜃楼,恍如仙境。一切都不一样了,舟下还是故乡的水,万里送离人。读到“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都不禁莞尔,亏他怎样想的呢,不言人依水之情,而思水送人之态,别具一格,便使这送别之词不流于颓唐绵软。
值得一提的是,诗人李白一定也和我们一样一面吟诵一面赞叹,继而念念不忘,不然如何便把“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幻化得那样得心应手呢?
诗人写月,“月下飞天镜”还属牛刀小试,待到《把酒问月》,我们方才见识到这位水月为魄长风为魂的诗人是如何的字字珠玑浮篇才气呢:
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窃以为,李白是七分水三分月的,所以他写月,当然是入骨入髓,入木三分了。
太白的起句总是不凡,“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似呼月而来,细细问之,而这问又循循引出月的若即若离之态、朦胧虚幻之美、周而往复之谜、玉兔嫦娥之寂、人生之短暂无常、明月之恒久。关于月亮,人们关注的除了传说,除了“千里共婵娟”的寄托,也有时光之惑,关于此点,早时的张若虚问过:“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后来的张爱玲亦说过:“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我们的太白亦是想:“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可是这个“使我有身后名,不若即时一杯酒”的酒仙诗人,他的思虑仅限于此,下一句便是管他古人今人,管他月明千里还是月映万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如此便好了,因醉而问,也因醉而不问,这便是太白。
全诗从停杯始,最后又从月归到酒,笔随意走,气势流动,一轮朦胧雅致恒久的月,一个出尘随意的“我”形象焕然而出。
与其他诗人略有不同的是,我们甚至难以从诗歌中找到诗人人生里那些落魄的轨迹,他是真的仙人,万千劫难,一杯酒愈。他是永不折翼的大鹏,他的诗、他的酒是他的自愈良药,家人冷眼,他“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所拜谒的官员未曾青眼,他回敬曰“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世俗更不用论,太白的骄傲本就凌驾一切,“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嘛。而飞扬激荡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竟然是他流放夜郎遇赦后所作。再读此诗,对他不可动摇的骄傲和不羁,简直是心怀敬畏了。
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障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