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二首连着读,就是一幕短剧,还是默片。无声的压力里,色彩斑斓的寂寞写满屏幕。思念之最雪上加霜者,莫过于别梦惊醒而清晨遇雨了吧。屈原《山鬼》:“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李商隐此处作:“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想是我思君处君思我,诗人愁肠百转,无个停歇。一忽儿深恨路远,相思阻隔,一忽儿这恨意又被细雨轻雷惊醒,难道真的便是从此永隔,没个回环余地了吗?可是烧香可入,牵丝可回,我们倒是未必这样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吧。想到此处,诗人微微燃起希望。忆起当初情分,当初伊人芳心相许,不是因为我有才年少吗?像是贾氏当初看上韩寿年少风流,宓妃留恋子建,因其才华横溢是一样的啊。诗人想着,信心和勇气又多了一些。可是越是这样,越是给自己明媚的希望,离愁更是难以抑制。不由感叹“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怕相思,乃为最相思。
李商隐之深情,山高水长,日月可鉴,一别后,他的许多诗都为了宋华阳而作,他思念她“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他怨恨她“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他劝诫她“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他怜惜她“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他等待她“斑骓已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无数的日夜里,他思绪萦绕,樽前笑不成。他无数次地想为这爱情孤注一掷,可是他犹疑,他不确定,他说“若教春有意,惟遣一枝芳”。
他怪“春物太昌昌”。他怕一片心虚抛掷,他不确定宋华阳是否也情深如许,是否情专如许,可他又躲不开忘不了。这样一春又一春,他思量着曾是寂寥金烬暗,他眼看着断无消息石榴红。很多很多年后,一个文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第六节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情人的眼泪
如意娘
武媚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在中国古代,情人的眼泪是很珍贵美丽的事物,所以赋予很多美好的称呼,比如珍珠、红泪、鲤泪等。唐诗中情人的眼泪也不少,像星星散落在长空里。这里攫取的是其中特别晶莹的一颗。因为它的感人至深,也因为它的作者特殊,还因为它的影响深远。
即使在人皆能诗的唐代,武则天也是身份复杂的,她既当过皇后也当过皇帝、皇太后,她的故事写起来很长,浓墨重彩,一幕接一幕。到了中晚年,她为了争夺权利,先是害死自己亲生女儿、儿子,到了后来媳妇、孙女、孙子也被她摧残。她站在高大的朝堂上时,脚下匍匐着的是不寒而栗的臣子,但是即使这个铁腕女人,年轻时也有过青春娇艳、旖旎动人的时光。
她出身功臣世家,十四岁被唐太宗李世民选为才人。虽然容貌娇艳,但并不太受宠,后来和太子高宗一见钟情,结下私情。但唐太宗去世后,她依照遗诏被发配到感业寺当尼姑。而她的情人太子却登上皇位,左拥右抱,似乎早忘了她在感业寺独对青灯冷夜,消磨花月年华。这时的武则天已经二十岁了,又是先帝的嫔妃,她的将来一片渺茫不知向何处,又寂寞冷清,相思不已。应该说她和高宗之间确实是有爱情存在的,深深地相互吸引着。
这时的武媚娘每天站在窗前等她的情人来看她,接她回宫长相厮守。日子一天天过去,杳无音讯,眼见春花开了又谢,而她等的人却迟迟还不来。她痴痴立在窗前,眼泪也慢慢滑下来,像树梢的白露一样,打湿了艳红的石榴裙。即使在这里,她也每天梳妆打扮,一丝不乱,穿上最心爱的石榴裙,因为万一哪天她朝思暮想的人就出现在眼前呢?只是这习惯在宫里柔软的地毯上舞成一朵花的石榴裙,在萧条冷落的庵院显得突兀。有一天,她又站在院子里,拿着笤帚扫落花,看到花片被风吹下来,原先一片红色的妖娆全部变成了冷寂的绿色,不禁悲从中来,痴立很久,回屋写下了这首思念情人的诗。
“看朱成碧思纷纷”,相思过度,以致魂不守舍,看到春色流逝,恍惚迷离。美好春光的流逝,眼见花红褪尽,枝头只剩下绿叶,而自己只身独处,花红叶绿不能相扶;红颜薄命,正如这妖娆春花,由昔日欢聚的幸福坠入今日冰冷的相思之苦。一句开头,跟情人诉说自己站在风中看春光流逝的难过和哀伤。
“朱”“碧”两种反差极大的颜色,构成了强烈的感情的冷暖对照。眼前和一片寒冷碧绿触目伤怀,引起思虑万千。“憔悴支离为忆君”一句直抒胸臆。武媚娘在诗中对高宗说,我思念你到瘦弱不支和心力交瘁。一句之中,情调凄切,是寂寞,是深深的哀怨。
接下来笔锋一转,打破一二句的和弦,以全新的节奏和韵律再现诗的主题:“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意思是:如果你不相信我近来因思念你而流泪,那就开箱看看我石榴裙上的斑斑泪痕吧!执着、决然、不掩饰、不造作的独特形象跃然纸上,李白的《长相思》写“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去明镜前”与此句构思相似。
这两句是全诗的高潮,它丰富了诗歌的情绪构成。“不信”句诉说着“断肠”的相思,也隐含着相思的无可奈何,相思的难以喻说。
这里《如意娘》曲折有致,又真挚动人,是文学上的佳品,更是情书中的珍珠。它的文学魅力让唐代大诗人李白也对这首诗赞叹不已。
据说李白的《长相思》一诗中有“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之句,而他的夫人看了这首诗,对他说:
“君不闻武后诗乎?‘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李白听了后非常吃惊,简直惆怅。后来又有不少诗人,也学习她的写法,比如有“刿目鉥心、掐擢胃肾”之称的孟郊又写出了“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这样语出惊人的句子。但溯其本源,还是承袭了武则天的创意。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武则天是个聪慧无比的女子。
唐高宗迟迟没有到感业寺看望武则天,他的身边有高雅美丽的王皇后和天真娇媚的萧淑妃,白天又要应付朝堂里的许多事情。武则天便托人捎去了这首诗,唐高宗一见之下,触动前情,几乎潸然泪下,立即赶往感业寺看望情人。于是他们又重续旧弦,情爱更笃。
不久唐高宗把武则天接回宫里。从此,武则天一步一步走上权力的顶峰,最后成为中国少见的女皇帝,统治着强大的唐帝国。情人的眼泪是珍贵的,但这笺情人的眼泪则更影响深远,竟然改变了一个国家的命运。
§§§第七节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千古的绝唱
长恨歌(节选)
白居易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当霓裳襟袂从时代的浪尖滑落,一个王朝的颓势再也不可挽回。
六军驻马,红颜凋落,自此,歌传长恨,词作霖铃,曲弹荔香,剧演长生,哀婉低回,千载不休。
时间回到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正是盛世的巅峰,缓歌慢舞,四海升平。这一年,武惠妃为爱子寿王李瑁择配,选中了能歌善舞的世家之女杨玉环。那个时候,温柔贤淑的武惠妃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三年之后香消玉殒,而这个千挑万选的儿媳竟然成了自己的“接班人”。
武惠妃殁后,玄宗着实郁郁寡欢了一阵子,就连每年例行的临幸华清宫活动,都无法提起兴致。临幸华清宫相当于现在的温泉旅行,每年十月,宗室子弟、内外命妇、左右随从,浩浩荡荡奔赴骊山,在当时是十分盛大的活动。那一年是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在命运的安排下,五十四岁的玄宗在华清池的澹荡金波之畔邂逅了年方二十的杨玉环,一时之间,六宫粉黛,三千佳丽,全都黯然失色了。
美人出浴的风情,尤为旖旎,史载杨妃肌理细腻,骨肉亭匀,浴后更是显得娇弱不胜,连最轻柔的罗绮都成了累赘。在这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玄宗心里的恋慕之情油然而生,伦常与道义,尽抛九霄云外。
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玄宗一道《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彻底断绝了杨玉环与李瑁的夫妻关系。出家后的玉环道号太真,由于道教讲究“修真”,所以道号中带有“真”字是比较常见的。然而就是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日后竟成为了不可替代的文学、美学符号之一。
次年,太真入宫,太液池畔,未央宫里,日日夜夜,长伴君王。
天宝四载(公元745年),玄宗给儿子李瑁另觅亲事,然后终于名正言顺地册封杨玉环为贵妃。是时六宫正位虚悬,贵妃俨然便是实质上的皇后,连象征身份的衣着打扮,都比皇后差不了太多。
玉环的专宠事迹,在正史、野史、文学作品、民间传说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记载,诸如舞霓裳羽衣、专设荔枝使等,不一而足,其受宠程度由此可见一斑。从史料的记载来看,玉环的确有专宠的资本。
她不仅拥有让狂妄的李太白都赞叹为“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倾世容颜,更是多才多艺,令人折服。她能歌善舞,琵琶弹奏得出神入化,梨园子弟多承教诲,霓裳羽衣成就了一代传奇;她还能作诗文,《全唐诗》收有其《赠张云容舞》一首云: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写舞者姿态,婉转纤秾,譬喻贴切,格调工丽,可见其才华。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杨家的兄弟姐妹就此发达,裂土封侯、出入禁闱,自不在话下。传闻玄宗有一次临幸华清宫,就以杨氏五家为扈从,每家一队,穿同一种颜色的衣服,五个队伍就结成了炫目的五彩之色,沿途掉落的首饰钗环,不可胜数。
烈火烹油的灿烂之后,便是灰烬余烟的悲哀。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长安倾颓,玄宗出京避难,这一次仍以临幸为名,却是仓皇不堪。
马嵬坡,兵变处,君王掩面,红颜埋骨。时年,玉环仅三十八岁。
野史亦有传言,玉环未死,而是被玄宗派亲信护送东渡,到了日本。至今日本还有贵妃墓。是真是假,年代缥缈,不得而知,但是却反映了我们希望留住美好的祈愿。玄宗的晚年就是在这种祈愿中度过的,他找来道士为玉环招魂,升天入地,无处可寻,于是有了海外仙山的美好愿景,有了七月七日长生殿的如真幻梦,也有了《长恨歌》,有了千古情话中最伟大的情话誓词: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玄宗与玉环,由翁媳以至伴侣,从道学家的眼光来看,是所谓的“聚麀”,即父子共牝,是令人咋舌的禽兽行为。然而从美学家与诗人的角度来说,撇开伦常之绊不谈,玄宗与玉环之间的关系,本身是生命极致之美的体现。于是白居易在《长恨歌》的开篇,淡化了令人争议的伦理背景,只说“杨家有女初长成”“一朝选在君王侧”,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处理方式,不仅可以消除世俗的不适感,还能够使诗歌的节奏更加紧凑。
《长恨歌》凡八百四十字,关于玉环死后玄宗的悔恨追忆等相关描述,占去大半篇幅,“长恨”之名,却符其实。开篇的百余字,信笔勾勒出玉环专宠的胜景,着墨并不很多,却字字铭心剜骨,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云中仙乐的繁华,天外宫阙的豪奢,皆为后来的长恨私语奠定了悲剧的基调。
白居易之诗向来以“老妪能解”著称,《长恨歌》中更是名句众多,朗朗上口。“三千宠爱在一身”是之,“可怜天下父母心”是之,“上穷碧落下黄泉”是之,“梨花一枝春带雨”是之,然而论及流传范围、感人程度、后世影响等因素,则没有一句能够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相比。即使是完全不知道《长恨歌》的人,也一定听说过这一句诗。因为这是一句誓言,一句历经生死、饱含血泪的誓言,颇有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决绝。它道出了天下有情人的心声,能够使人最大限度上产生共鸣。
虽然早在初唐时代,卢照邻就有“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这样的名誓,知名度也未必比白诗差,但是《长安古意》的背后毕竟没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作为依托,因此我们读起卢诗,总是觉得味道上有些欠缺。
后世咏唱玄宗玉环故事的诗歌很多,讽喻者有之,叹惋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然而再无人像白居易一样,浓墨重彩地歌颂这一段悖于伦常的感情。于是,天长地久,此恨绵绵,这一“恨”,就“恨”出了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