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关于诗首的小序:“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而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其中张公指的是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曾拜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张守珪派安禄山讨奚、契丹,结果“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幽州将赵堪、白真陀罗矫张守珪之命,逼迫乌知义再次出兵讨奚、契丹,结果先胜后败。“守珪隐其状,而妄奏克获之功。”高适对相隔两年的两连败感叹颇多,心下激愤,因写此篇。
他一面是谴责在皇帝鼓励下骄傲轻敌的将领的荒谬失职,造成战争失败,使广大兵士受到极大的痛苦和牺牲;另一面却是同情广大兵士,讽刺和愤恨不恤兵士的将军。
这首歌行一共十四句,分为四大块,分别描写了出师、开战、望归与殉国。完整得似乎放映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剧目,从鲜衣怒马到折戟沉沙,从翘首望归到黯然伤逝,短短十四句,浓缩的是一国百姓的心酸血泪。
东北方战事骤起,全国青年男儿征召入军,去往遥远的未知地追击残寇。临行前,点将台上,天子给予不同寻常的娇宠,年轻的将领满面荣光,不掩得色。昔日樊哙在吕后面前豪言“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时,季布便斥责他欺君当斩,可见“横行”便是恃勇轻敌的代称,“男儿本自重横行”本身便已含贬义。唐汝询对此二句的评论是:“言烟尘在东北,原非犯我内地,汉将所破特余寇耳。
盖此辈本重横行,天子乃厚加礼貌,能不生边衅乎?”也说明此理。
既有娇宠将领的天子,又有得宠而骄的将领,轻敌铩羽的结局也全然不出人意料了。旌旗大展如乌云盖天,鼓角齐鸣似雷声滚滚,一路声势浩大地逶迤而至。可笑的是残寇如狼似虎,百万雄师却伤亡惨重,羽书飞驰,猎火照夜,鲸吞蚁噬,兵力不支。最后:“看明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军队行到无险可凭的开阔之地,胡军铁骑如暴雨狂袭,汉军奋起反击,顿时天昏地暗不辨死生,而此时,将领们却在安全的后方丝竹声声美女如云。喊杀声与琵琶语,生死肉搏与广袖细腰,暖帐中软玉温香,沙场上金戈铁马,强烈地对比出了将领与士兵的不同处境,亦揭露了其中尖锐的矛盾。大漠衰草,落日孤城,残兵败将收紧了战阵,背靠背地僵持着,空气一片凝滞。这时候的将领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轻敌,可大势已去。
城南少妇倚门翘首,但那“边庭飘摇那可度”?蓟北征人颓然低头,毕竟“绝域苍茫更何有”!她看着天气又冷了,手上的棉衣却不知该为谁添。她那咿呀学语的孩童睁着澄澈的眼眸问她要“爹爹”,她低下身去轻轻地抱、温柔地哄,眼泪却悄无声息地滑碎成一地晶莹。此去经年,相失万里,再见已无期。白日里是“杀气三时作阵云”,夜间唯有“寒声一夜传刁斗”,那骄奢的将领们,可心下有愧?
最终的最终,他们“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可悲又可叹的战士们,为着最朴实的信念,迸发出莫大的勇敢。相比之下那些将领,还有何颜面炫耀自己的“累累战功”。
从古至今所有的战士只有一个天职,便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当你成为一名战士的时候,你就已经抛开了一切思考,你的人生观价值观甚至你的曾经你的感情都不重要了,你就是一台战争机器,所需要的就是挥刀向前冲,没有恐惧不忍,也没有嗜血和狂热,只有对命令毫无条件没有评判的服从。
但是一个军队最强大的地方在于军魂,而将领则是形成军魂的关键所在。将领的人格魅力影响着整个军队的气质。儒将、智将、仁将、勇将、鬼将或者铁将,每种都各有特色。将领是士兵们的第二个父母,他们主宰着士兵的生死前途,他们是军队中的帝王,掌管着铁柱铜台之下的一方王国。
那些士兵们,却不曾预料到这样的未来。他们也许只是为了响应天子的激昂陈词,为了十年寒窗后心中憋闷的文人豪气,为了不空归夜月魂,便将自己的青春热血洒在了这片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可怜这满腔热血最终只是零落成泥,不留一点儿痕迹,反成他人笑柄,这生命流逝化成了数字,变成了耻辱,被人印在身上时刻想被抹杀,竟然没了最后的尊严,没了存在的意义。
士兵们舍生忘死为的不是金钱权力,也不是骄奢淫逸,为的是国家大义,为的是保护家乡或者仅仅是苟活。他们染满鲜血的手曾经也放飞过受伤的白鸽,战场的上空,盘旋的乌鸦低声哀鸣,白雾升腾,仿若逝者洁白的灵魂在游走,发出哀切的啜泣和呼唤。这可是想起了家中年迈的父母无人养,稚嫩的孩童无人教,新婚妻子无缘见?那千里之外的村落里,他所挂念的亲人是否听到了这生命轰然坍塌的巨响,是否莫名地感受到诀别而黯然泪下?
大国扬威之下,有多少小家的白骨堆砌。
人生一世,有的人想死在床上,有的人想死在战场上,有的人则不在乎死在哪里,只想死在心所极处、目所穷处、山之绝顶、沧海尽头,而最好的,莫过于为自己值得的活过,并死得其所。
§§§第八节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一颗棋子的尊严
己亥岁(之一)
曹松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历史是由一次又一次的战争相连而成,从秦朝大一统吞六国定文字开始,名为“一统天下”的霸业始终占据在帝王心头。千古风流,浪花滚滚,一场场的血雨腥风之下,掩埋了多少累累白骨。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每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地心下一颤,眼前立刻浮现起万千白骨垒起的摇摇欲坠的荆棘王座上,将军高高在上春风得意、金刀大马地坐着,脚下却被万千只形容枯槁的手臂紧紧缠绕着往下拉扯的场景。残酷、伤痛、嘲讽、怨恨而可悲。
这首诗写在安史之乱以后。晚唐时战乱四起,由北方蔓延至中原,到唐末又因为官逼民反激起大规模农民起义,大江以南也被战乱波及。举国皆战,举目皆兵,哀鸿遍野,尸横满地。饥饿、寒冷、流离、疾病,欺压与反抗,掠夺和争抢,屠虐和仇恨,求生与死亡,每日都在上演,每刻都在轮回。
在这兵荒马乱死生难料的日子里,往日打柴割草那样艰辛无趣的时光都让人羡慕和怀念。“宁为太平犬,勿为乱世民!”在这样一个生灵涂炭的世界上,活着本就足够艰难,还上哪儿去奢望什么安乐呢?老百姓从来都是最无辜的受害者,天子打着“民本”的旗帜进行管理,但实际上不过视之为能产毛的温驯羊群,平日里虚情呵护,需要时百般搜刮,必要时铁腕相向,反抗时冷血屠杀。那些年轻的男子们哪知道行军时的热火朝天温暖不了打仗时的天寒地冻,哪知道自己的黯然伤逝却只能为敌军添上一笔战功。古人征战时以人头记战功,这种鼓励杀伐的态度造成许多屠城的惨案。那名将的显赫威名是用自己战士和敌军战士的鲜血描绘的,浸满了仇恨杀戮和绝望。
乾符六年(公元879年),唐朝镇海节度使高骈被派往淮南镇压黄巢起义军,他的“功绩”累累,受到天子封赏,仅仅是“功在杀人多”而已。一面倒的战争,屠掠手无寸铁的百姓,并以杀人多而沾沾自喜,实在令人闻之发指,言之齿冷。更有甚者,为了谎报战功,屠杀敌方手无寸铁的平民充数,那些定格在绝望和不解上的脸庞,就是铁一般的罪证。
“凭君莫话封侯事”道出了多少百姓心中的酸楚之情,“一将功成万骨枯”又写出了多少斑斑血泪。这样的感慨自然不止曹松一人发出过,“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将军夸宝剑,功在杀人多”“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等,诗人们尖锐地揭露出时政的罔顾人命与人民厌战的情绪。
曹松本人也很有意思,他学贾岛苦吟,自有一种清苦澹宕的风味。
他一生在战乱中骑驴奔走,“平生五字句,一夕满头丝”便是他的写照。
曹松字梦徵,晚唐诗人,在那样一个黄巢起义、朱温乱唐、五代十国初立的乱世之中,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可没有被“造英雄”,而是一个被湮没在历史狂流中的疲于奔命的小人物。他先后到过洪都、江浙、福建、广西,几乎踏遍了中原各地。所以他敢一上来就说“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这漫长的流浪生涯,让这个骑着毛驴、身形瘦弱、面容疲惫的秀才在颠簸中从青年走到暮年。他走走停停,感时吟诗,疲时小憩,驮着那箱宝贝书籍,做着中举为官的梦。最后年逾七旬的他终于中了进士。他先授任校书郎,后任秘书省正字,可惜只做了两年官,便与世长辞了,不过到底也算是圆了他的梦,走了个完满的圆。
战争让这样一个一心想报效朝廷的人发出了悲鸣,他看到血染的唐朝开国之盛世,看到破败的金銮殿前倒塌的旌旗,每个朝代的人踩着血路杀上王座,苦心打造一个更牢固的开明盛世,再野蛮地向未知展露野心,毁灭其他的文明。金銮殿的王座上生满了荆棘,被烙下过无数人的姓名,可最终还是逃不开支离破碎的命运。曾经的金碧辉煌琼林仙境又能维持多久,一时?一世?最终还是化作断瓦残垣埋入历史的风尘中,徒留后人空叹。
虽然人总是贪婪的,但是也总得相信那埋藏在人性深处的善。
除却个别杀戮成性的将领之外,大部分将士还是于心有愧的。可是人永远这么矛盾,理性地执行命令再感性地发出哀思。望着在战场上搬运尸体的对手们,每个人心下都是复杂难言的。他们也会偷偷地在黑夜中合掌祈求战争赶快过去,也会为小马驹的出生而感动落泪,也会为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良田祷告,希望来年风调雨顺万民无饥。
即便是下令征战的君主,也会面对先祖的牌位暗自责问到底该不该,也会带领子孙群臣面对祭坛祈求和平。
战争是世上最大的劫难,它像是架设在时空中的一个旋涡,无论身边、天边,无论曾经、现在,只要它存在,你总能看到它张牙舞爪的狰狞嘴脸。而最无力的却是,即便你曾看到它吞噬所有的美好,即便你深切地体会到它的可怕,你永远都没办法阻止它的重新出现,一如你永远无法阻止你的心。
最后借用一句格言:即便是最勉强的和平,也胜过最正义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