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繁华中的写意
长安古意(节选)
卢照邻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跻身不了繁华,空留落寞的背影,在千年后成为一片写意:满床的书香透过时光的缝隙,体贴着日夜孤独的思考者,仍有桂花香暗盈袖。我,是纯粹的书生,天地洪荒,于无涯的岁月中掩卷叹息,卓然独立。
这样的写意,在精心至极的繁复工笔之后脱颖而出。不禁疑惑卢照邻是有意为之,以几笔疏淡来对抗初唐宫廷中主流文学的典雅富丽和轻艳绮媚。而对抗的本源,是铺排的工笔没有得到主流的认可。
也曾是白衣飘飘,来自唐代五门望族中的“范阳卢”,少年时代师从一方大家曹宪、王义方习经史,直到受到邓王的爱重。邓王将他比之司马相如。
也曾希望像司马相如一样,客游梁园、结交天下之才;家贫无业、琴挑佳人;卖车结垆,反获家财;一赋动帝王,招封至京城;出使西南,不辱使命;荣光归来,去官闲居;长门求赋,一赋千金,那样万古流芳的传奇。
所以,起初的他像宫廷中的文臣一样,作着皇帝最喜欢的诗:
吟咏自己安享富贵的闲情逸致,那份小资的自足之情;抑或通过描绘帝王城居的宏丽繁盛来讴歌太平。满纸的六朝遗风,更有一些艳情,甚至色情。
然而,终于没能冉冉而升。房玄龄、杜如晦、姚思廉、薛收、褚亮、陆德明、孔颖达、虞世南、颜相时、许敬宗……一个个名字如今读来,眼前呈现的就是气宇轩昂、清平开阔的贞观。他没能获得弘文馆这些学士的认可,瀛洲在水一方,是此生去不了的地方。
许是宿命。这宿命的阴影还笼罩在与他齐名的三人身上:王勃、杨炯、骆宾王。当吏部侍郎李敬宗将四人推荐给典选大员裴行俭时,裴行俭给四人算了一命:“炯颇沉默,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
杨炯的仕途果然止步于盈川县令;二十八岁的王勃因戏为《檄英王鸡》文,被高宗怒逐出府,几年后南下探亲,渡海溺水,惊悸而死;骆宾王则做了讨伐武则天的徐敬业的秘书,撰写了那篇著名的《讨武瞾檄》,后兵败身亡,也有他最终出家的传说。
预言一一应验。
不管卢照邻相不相信自己的命运正向着裴行俭的预言行进,他都在长安和洛阳两座都城中郁郁寡欢。彼时他时运已去。爱重他的邓王英年早逝,卢照邻去了益州新都做县尉,任满后漫游蜀中,这时候,他的风疾日益加重。当他被迫远离宫廷、蹭蹬下僚时,才发现主流文学的矫情。江湖之远,在野者的直率、激烈、愤懑足以抵抗庙堂之上的悠闲、富贵、淡雅。因为未曾跻身,反思时才想得更清楚;因为远离,回望才看得更真切。
他以身外身回顾这场盛世繁华。
一时香车宝马,川流不息。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衔宝盖、凤吐流苏,更有游丝绕树、娇鸟啼花、碧树银台、合欢窗棂,一派长安城中豪门贵族竞争豪奢、追逐享乐的景象。
一时豪门中豢养的歌儿舞女行云着蝉鬓,初月上鸦黄,含娇含态。
而这些女子也曾有对爱的憧憬: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至于御史府中和廷尉门前,直是朱城玉道,翠金堤。莫道杜陵北、渭桥西,侠客芙蓉剑,抑或娼家桃李蹊。紫罗裙,清歌啭,人如月,骑似云。北里三市中,尽是弱柳青槐、佳气红尘,罗襦宝带解,燕歌赵舞忙。
然而再怎样的争构纤微、竞为雕刻,再怎样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都是身外身的冷眼旁观,唯一不忘的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廷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促,大开大阖,坐看红尘。
尔后,才有这几句抽离繁华之外的惊警: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最明亮时总是最迷惘,最繁华时总是最悲凉,只因预见万物将在沧海桑田中老去,满堂金玉,最终冢前青青草木。对于卢照邻而言,唯有独坐小楼成一统,忧患而作、发愤著书,才能摆脱以道自任的人生抱负和经世致用的政治情怀破灭后的寂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亦同。前有西汉扬雄独坐子云居,如今卢照邻也在满床书中任思想逡巡。
扬雄说:“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静,游神之庭,惟寂惟寞,守德之宅。”守道之人追求的是谦退静默,不求闻达,超然于物外,才能游于神庭,唯有甘于寂寞的人,方可留存一份高尚。
那份繁华,无缘得触。仕宦的失意换取诗歌史上的成就,屏蔽了初唐宫廷的靡靡之音,呼唤着盛唐高扬之音的到来。是失是得,几十年后,一位伟大的诗人在读罢“初唐四杰”的诗歌后长叹:“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千年后,另一位伟大的诗人、学者、民主战士在昆明西南联大的课堂上赞美了这首《长安古意》:
“这癫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如今这是什么气魄!对于时人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长安古意》,仿佛就是为了杜甫和闻一多而作。卢照邻足以释怀,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重要的不是早一步或晚一步,而是终于有人向你走来。异代不同时,才是最难得的相遇。
他的写意,终有人识。仍有桂花飞来飞去,点破千年的寂寥。
§§§第二节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自有的骄矜
感遇
张九龄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许久之前,听过一个说法:好的咖啡要装在热杯子里。因为温度对咖啡口感的影响很大,温热的杯子,不仅是保持温度稳定的必要,亦是对好咖啡本身的尊重。我深以为然。
中国文化一向讲究心性平和,人谓万物皆有灵性,只有柔软祥和的内心才能体察到那些微渺的存在。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我相信日光之下的万千事物,都有各自的灵性,即便是再邋遢随性的人,也会有自己特有的矜持。
我们容易遇见的,多是将骄傲披在身上四处展示的人,以孔雀开屏的姿态,端着华而不实的架子抬腿迈步。他们的自尊仿佛一袭华丽的锦袍,你若触碰,他会恼怒,但若撕开了那件袍子,你便会发现袍子下腐朽的里衬。而真正令人愉悦的,却是那种谦和有礼雅量温和的人,他们从不有意彰显自身,但举手投足都沉稳自信,他们目光澄净地倾听你的意见,或是娓娓道来他的缘由,或是对你的做法轻轻地颔首称许,有你所欣赏的从容气度,他们有着接纳任何指责和批判的度量,却也有不为外物所动的坚定内心。
举世誉而不骄妄,举世毁而不自贬。张九龄,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张九龄,字子寿。他才思敏捷,谨守慎独,中正儒雅,奈何体弱,虽寿不寿,享年六十三岁。
关于他的出身,还有一段小小的传说:其母怀他已十月有余却仍未分娩,一日有一位年老的医者途经他家,见他家瑞气环绕便去相询。家人如实相告,老先生胡子一摸,双目微合道:“腹中胎儿非凡物,此屋不容换大屋。”于是举家迁往韶州,乃生。日后此子果真聪慧,七岁能文,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石榴花红了又谢,琵琶子结了又落,转眼间子寿长成了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当年街坊邻里间嬉闹的小孩童,端的成了笑容温和目光坚定的曲江雅士。三十岁的时候,他终于不再承欢于双亲膝下,而是立于天子面前,成了整个帝国权力中心的一员。
这年子寿五十五岁,接替了他的上司张说的职位,乃一人之下的朝廷重臣。刚开始李林甫以为他守古克制是迂腐呆板的穷酸书生,可以施以恩惠或威压将他变成自己的傀儡,后来发现实则不然。子寿温温淡淡的微笑下,有着耿直的性子和一往无前的忠心。所以当李林甫意识到事情开始超出掌控的时候,他找来了被后人誉为“大唐第一妖僧”的牛仙客。牛仙客上阿帝王下乱朝纲,而子寿的谏言自然是日益刚正激烈,时间一久,终究触到了玄宗的霉头。那时的玄宗刚刚得到杨玉环,还在“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里沉醉不已,对于先前的政绩也颇为满意,慢慢地也没有以前那样励精图治勤于朝政了,加之李林甫和牛仙客的精心设计,子寿顺理成章地在周子谅一事中因受牵连而被贬官去了荆州。
古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即便是被誉为“开元三名相”之一的子寿,也免不了与君主离心被弃的命运。心明如子寿怎会不懂这个道理,于是听到这个旨意的他只是微微愣了愣神,仔细地卸下头上的官帽,恭敬郑重地给君主行了礼,然后挺直脊梁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朝堂。
举朝一片静默,没有任何人觉得窃喜,因为众人都感受到了其中重重的交托之情和望君珍重的惜别之意。而玄宗看了看他专为他的宠臣设立的笏囊,又看了看子寿翩然远去的背影,略带歉意地叹了一声“惜不复见曲江风度矣”,便郁郁地散了朝。
这样一个洁净到骨子里、闲看落花静听流水的人,终于离开了君臣大义的樊笼,归返天地。他怎会不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进退只在一念间。
子寿被贬荆州长史后,朝堂愈加混乱,然而他也无力回天。身在何位便谋何事,他一向克己,这个道理自是明了。更何况这时的他已经五十九岁,老态已现,加之他一生在各方面都有登峰造极的成就,所以对于他所钟情的朝堂君主虽心有挂念,却并无不甘。他仍旧关注朝堂动向,依旧为君主的错爱而叹惋,却只是默默地关注和遥远地叹息而已。荆州的山花烂漫云淡风轻,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拨动时间的弦,慢慢地抚平了他心中隐秘的疼痛。
忽有一日,见春光大好,子寿如往常般上了山。他一路缓缓地走,看着春日的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落在地面,光影随风浮动,看得人目眩神迷。蓦地惊觉不知何时起自己已经身处在一片兰桂馨香之中,浓香馥郁,他便顺着香味往上走去,越行越偏,来到一块空地。兰泽馨香,枝叶葱郁,金桂灿灿,满地洁白。在这凉爽的秋里,它们静静地绽放在无人的深山,那种欣欣向荣的生之朝气,那种“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的自矜给子寿深深的震撼,无言的感动,温柔的抚慰。
你可见过溪流边的芦草在深秋随风起舞的美丽身姿,你可见过严寒冰原上凌霜傲雪的雪莲,你可见过空谷幽兰古刹桃花,你可见过参天古木翠湖叠泉?世间珍贵的美景都绽放在无人打扰的幽静之处,为心怀感恩的行者准备那一场场终生不忘的美丽邂逅。
有灵气的事物遵从自己的本愿,就像名贵的雪莲生长在天山之上;一如“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顺应自然,遵守本心,不为外物所扰,不为红尘凡事所欺,便是“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一朵花,一粒沙,各有时节,各有世界,你在其中或者不在其中都不重要。
人生不过数十载,老朽已风烛残年。到了这个时候,忧国忧民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怀才不遇怎样,壮志未酬如何,他心中自有沟壑,腹中自有锦绣烟霞,是不需要证明也会让人仰望的分量。是时候放下那些纷扰,回归自己的本心了。
纵观子寿的诗文,你会发现,所有诗作全是五言,所有题材罕有儿女情长离别,且古体诗和排律诗看起来也无差别(排律是所有诗作中形式最严整的,古体诗则是自由奔放的)。由此你看,他是个多么克己的人。他没有“白日放歌须纵酒”的狂放,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深情,没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俏皮,也没有“杜鹃啼血猿哀鸣”的悲怆。子寿这个七岁便有神童之称的开元名相,自始至终都保持了一种清贵之气,恬淡持重,不温不火,不咸不淡。
儿时的神童虽是盛赞却也是负担,他必须不断地进步才能保持在众人眼中的地位,当然兴许他从来就不曾在意过那些,但是他有父母,有其他的他所爱的人。当他们的期望变成你的期望,当那些期望变成负担,除了日益沉默的承载,除了坚定缓慢地拔节,还有什么能说能做?
后来当官,身为宰相的他更加持重,在朝堂上谨言慎行是生存的基本原则。生性隽雅温和的他,不同于其他两位名相,一个脾气火辣,一个心机深重,他则以耿直著称。所有人都在背后看着,他亦与所有人交好,却和所有人保持距离。那种礼貌矜持的距离感,有种淡淡的拒人千里的冷漠,别人不懂得,可我懂。所以说到底,我总是心疼他的。所以当我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我发自肺腑地为他感到轻松和欣喜。不那样平稳内敛的他显得更加真实,老来时候显露出的一丝狂气不是美人迟暮,而像是对旧时光迟到的补偿。
你可记得七岁那年的春天,小神童随家人游宝林寺。那个率真无拘的孩童正玩得津津有味,忽报太守驾到。他把在寺外摘的桃花藏在袖中,然后神态自若地观察太守上香。太守见小家伙天真可爱灵慧非常便去逗他:“莫非你是想吃供果?你若答得上我出的对子,你便食去。”他信口答好,浑不在意。太守于是出上联:白面书生袖里暗藏桃花。他随口接道:黄堂太守胸中明察秋毫。太守心中满意,却有意考他,遂又出一联:一位童子,攀龙攀凤攀丹桂。他抬头看见三尊大佛,便应道:三尊大佛,坐狮坐象坐莲花。太守还在惊叹,他已开心地拿了供果往回走。出来后却被一和尚误以为他偷吃供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