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我泪眼模糊,半天没有一句话,只是默默的吸着烟,也许他等着我把所有的话一吐为快,一吐为净。
“你说完了没有?”他看着我的双眼问道,“你现在不要考虑这些无聊的事情,咱们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你应该了解我,现在你遇难了,我应该全力的照顾你,这是我做丈夫不可推卸的责任。再说咱们就是分离了,我的心里还是会装着你永远也放不下这颗心,倒不如我们永远的生活在一起,你现在好好静养,全世界都在研究破解脊髓损伤这个难题,相信有一天人类医学会有突飞的发展,我们静观其变吧。再说,全世界有多少这样的病人,不也乐观的生活着吗?我们都到了不惑之年,又不是小年轻,我根本不曾想那些事,一天的工作占满了我的头脑。”
他说的轻松自如又中肯,把我深思熟虑已编排好话瞬间折的七零八落,我的话对他没有产生丝毫影响。
难道这是我敏感多余的揣猜?他这样做是怕朋友亲人的闲话有形象损伤?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过,但最终证明我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他自小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他曾给我讲过,父亲三八年投奔革命,延安大生产父亲充分发挥他的才华为革命经营筹备资金,解放后任中国石化销售西北公司石油公司总经理。一生为党和人民的事业,两袖清风,母亲慈祥豁达乐于助人,生了四儿三女都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材。他在这样一个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一九六二年参军参加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多次立功受奖被输送步校培养提干,在他的身上很多优秀的美德集于一身,他还有一颗质朴如母的心,更有着男人为事业奋进的动力和为人丈夫的责任心。
他是世间难得的好人,是一个优秀的丈夫。他决不是同情我怜悯我,而是理解我支持我,我们夫妻是患难与共的夫妻!用他的话说:“如果在这种时刻想的只是自己的幸福抛弃对方而不顾,还算一个人吗!还算一个男人吗!”
一番话让我放了心。想起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在我们的心里,感情早已坚若磐石,我们之间没有婚前的海誓山盟,但是点点滴滴都是我们患难与共的记忆。即使今天它经历狂风暴雨的袭击,我们的爱情仍会一如雨后的鲜花更加绚丽,一如山涯的苍松更加挺拔。我心有你,你心有我,相亲相爱永不分离,心中有了这朵爱情之花,我会扬起生命的风帆,爱会让我的生命延续。
一番话像春风,吹散了我心中的乌云,让我看见了一整片天空。
这段铿锵有力的告白又像一股暖流,融化了我心中的坚冰。
在这艰苦的日子里,因为有了他才使我身处绝境而不至于心死,才使我心底踏实而不浮躁,我们比以往更加贴心更加互相理解。
殊不知对方的痛苦有多少,压力有多大,我们在一起有意识的用乐观幽默感染对方把家庭的气氛活跃起来,谁也不愿破坏这个温馨和谐的氛围。我把自己的愁苦埋藏在心底,深夜再把它发泄出来。
每逢双休日,润亲自下厨。做几道可口鲜美的菜肴让我品尝。我们从红日升起到西阳落下,厮守在一起。他想用这样的方式弥补工作忙碌时的空缺。从那时起我的心中就盼望星期六的到来,因为那天他是属于我的。那一天是我心里鲜花盛开最美丽的一天,他用辛勤的汗水培育了它,我的心能感受到他的关心呵护。
那时我住在三楼,全封闭式的与世隔绝。全凭着他对我的爱支撑着,我也是一心一意执着的爱着他。每天依恋的目送他出门,侧耳盼着他归来的脚步,那样的心情只有躺在病榻上,无可奈何的人才会有这样深刻的体会,这样的执着,就是热恋中也不曾有过的体会。患难见真情,而这份真情需要有多少代价付出。
一九九七年一月间,在这凄风苦雨的煎熬下,我又一次承受了上苍降落在我身上的大灾难。那是一件叫人心碎悲痛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就是今天想起来也深感隐隐作痛,悲伤像一块冷却的铁,虽然凉透了,却依然沉沉的压在我的心头。
我接到在白银工作的哥哥病重的电话,只当是在感冒高烧入院,但是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哥哥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女儿请朋友开车和两个妹妹去白银接哥哥转入总院,当天做CT确诊为肺癌。
这个噩运又一次的如一声炸雷把我击倒了,它像一块黑云弥漫过来,顿时我悲天恸哭。
哥哥每天都要抽取1000毫升的胸水我怎么也想不到他那脆弱的肉体被可恶的癌细胞吞食着。轻而易举索取他宝贵的生命,也想不到为人谦逊腼腆的哥哥竟然走在我的前头。
两个妹妹都去照顾哥哥,我把年迈的父亲接到家中。心里犹如火山爆发,亲人的离去让我肝胆俱焚,纵有万般能耐也动弹不得,眼看着哥哥的病情加剧恶化也只能躺在病榻上心急如焚。
我又一次的仰天呐喊,神灵啊,你为什么这么不公?这么残忍!哥哥刚熬到了退休年龄,还没有享一天的清福就要结束他宝贵的生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把这么多的苦难都集中在我们的家。八七年母亲突然查出胆囊癌,短短四个月就永远的离开我们,今天可恶的病魔又转移到哥哥的身上,我因车祸而致的高位截瘫,灾难一连串的接踵而来,我们的家支离破碎,这是为什么?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三日,我到医院看望哥哥也就是说和哥哥最后一面心里的悲哀难以言表,生离死别是人间最悲痛的场面,但像我们这样特殊的告别更加的催人泪下。一个轮椅中的妹妹和将要离开人世的哥哥诀别,这是多么残忍的一幕。我看到医生手中穿刺的长针,刺入了哥哥的胸腔即而抽出一管淡黄色的胸水。一管接一管的抽取积液。由于抽液太快太猛,哥哥的脸色腊黄如纸,呼吸急促。我目睹这残酷的情景,泪如雨下。喃喃的说:“哥哥!哥哥!你一定挺住啊!”
病危中的哥哥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我,他呼吸微弱,惨淡的微笑着,也许哥哥不愿看到轮椅中的妹妹因他的痛苦之极而痛苦。也许哥哥的微笑包含着最亲切的问候和兄妹间最真挚的情感,也许哥哥的微笑让他在我心中永远是这样微笑着面对人生的模样。
我望着亲爱的哥哥,泪如泉涌,但凡有一点办法能挽救哥哥的生命,我们砸锅卖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去做,但癌症是无药可救的,我们只能看着他脆弱的生命被死神一点点抽离,那一管一管的积液似乎就是在抽取他生命的能量,直到衰竭。
忠厚善良的哥哥生性懦弱腼腆,一九六九年分配到白银八八四西北铜加工厂在最艰苦的第一线高温车间里生产,一干就是三十年,从无怨言。他六六年高中毕业,酷爱书法,二胡,乒乓球。
他的书法秀美遒劲,堪称学校第一笔,凡是校内庆祝标语非他莫属,乒乓球赛荣获白银市第二名。可是命运把他安排在白银,安于天命老实的父亲也没想到把唯一的儿子调到兰州身边,哥哥也毫无怨言,默默奉献三十年,他懦弱的性格和与世无争也决定了他的一生。
可是这世间的善良之人总是凄苦终了,哥哥的不幸不仅仅在于事业的不顺,更在于家庭的悲剧。他是那样的忠厚善良孝顺,婚姻之事也是听从母亲和外婆的安排。孝顺的哥哥顺从母亲和外婆的安排,答应了这门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感情基础的糊涂婚姻。
但他哪里知道这是他命中克星,他不但做了保办婚姻的奴隶,还做了保办婚姻的牺牲品。
“哥哥呀,都是她害了你。”
“哥哥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说她了。我无能没本事不能赚大钱。”
善良本分的哥哥就这样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沧桑,不幸的婚姻,让他不甘情愿的饱受痛苦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想到此我不禁潸然泪下。哥哥去逝后医药费二万多至今还有多一半没有报完拖欠着,八八四厂又面临着破产,妹妹为哥哥治病凑的一万多元也打了水漂。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在高温车间干了三十年,奉献了全部的青春年华,到最后竟连二万多的医药费都无法报销,而那些投机倒把的人,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却过的逍遥快活。
哥哥最后的笑容我永远忘不了。他平淡一生,无怨无恨,对任何人和事从不抱有奢望。他安于天命与世无争,可是命运却并没有善待他,最终让病魔折磨直至离开人世。他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平淡的微乎其微的生活,然而,这样的生存也没有,如果上天让他过上小百姓的温饱小日子,享受人生的天伦之乐,那他也是满心欢喜,但这一切都让他抱憾终身,他就要离开这个永恒的美好的人间。
哥哥留给我的是最后温暖和关心。他微弱的说:“哥哥可能不行了,这是我的命,你不要太难过。你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到了这种垂危的关头哥哥想的竟然还是我。
我望着哥哥被病魔折磨的憔悴的面容,他甚至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如泉涌。我知道这是最后的诀别,我握紧哥哥的手,竟也替他感到庆幸,终于能摆脱这无休止的苦痛和感情的纷扰了,哥哥,你在那边等我,妹妹马上就会和你相聚。
儿时的兄妹合影,四个如花儿一样含苞欲放,充满着青春活力。而今我将与轮椅为伴,唯一的哥哥又要洒手人间,一个家庭的悲剧为何永无穷尽呢?哥哥是我们这个家唯一的传人和香火,而绳子往往是在最细处断,六九年哥哥和我合影留念工作衣的口袋上还印着“抓革命、促生产”。那时他才二十一岁。怀着一颗火热的心为革命献青春生产在第一线。汗流浃背的在高温下抓革命促生产,三十年工龄的他在死后的医药费竟然不予报销,难道说一个工人的生命与尊严就这样的卑贱吗?
如今母亲走了,哥哥也一步步迫近死亡,如果能以我的残躯换取哥哥活在这个世界我也在所不惜,我不愿这样没有尊严的活法,眼见我的亲人离去,生命似乎一点点被抽离了。
哥哥在垂危之际对我的叮嘱,没有人比我更能理解生离死别的含义了,哥哥在弥留之际是多么眷恋这个世界,他把自己对生的幻想延续在我的身上,生命本就是具有价值的,而我还有爱人和儿女,他要我坚强的活下去,要我珍惜生命。我也在生死离别里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我要勇敢的活下去才能慰藉死去的亲人,才能给我的家人最大的安慰。
哥哥离开了我们。对亲人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在极度的悲哀中,妹妹哭着对我说:“姐,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咱们都要好好的活着,让哥哥放心的走吧。”
我眼眶里含着泪水,答应着妹妹。谁也无法过多的承受残酷的现实,癌症,夺走了我最至亲的人,几个月前还好好的,说走就走了。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留给我无尽的思念和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