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辽东巡抚此刻所虑不单是宁远一城的安危,而是整个关外的战守。八旗擅长野战突袭,倏忽而来,饱掠而去。惟有以坚城遏之,炮火摧之,方能战而胜之。关外重镇除宁远外已荡然无存,如果不抓紧时间修复城堡,仅凭一座孤城很难同敌军长期对持。此时,辽西的防御能力丧失殆尽,一座座城堡唯剩颓垣残壁,一堆堆粮草也早已化作缕缕青烟,关外数百里人们都跑光了,只有累累白骨、座座残冢尚依稀可见。如此残破凋敝的辽西,又怎么能再经得起战火?安顿辽民、修复城堡,恢复屯田……这些都迫在眉睫。如今后金新遭大丧,还无暇进犯,无论如何也得利用这段时间,把锦州、大凌河、塔山等地城池修复。袁崇焕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他决定以吊丧的形式派一行使者到大金,以探敌军用意。
1626年12月5日,李喇嘛一行带着袁崇焕的吊唁词抵达后金国都沈阳。初冬的沈阳早已是一派冰雪,夜幕笼罩下的宫阙更显得宁静肃穆。在一片寂静中,只有清宁宫依就灯火通明,操劳一天的皇太极还没有睡意,仍在暖阁的土炕盘膝而坐。欢跳的烛光,映照着他那泛着红润的方脸,魁梧的身躯已显得有些发胖。他双目微合,既像闭目养神,又像是修行打坐,可此刻皇太极的内心却如山呼海啸一般。李喇嘛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使皇太极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袁崇焕这一传奇式的人物再一次把他的思绪搅乱。皇后的一句话提醒了他。“大汗,也许袁崇焕现在根本就不想打仗!”皇太极突然豁然开朗了。他要利用李喇嘛吊丧之事,摆出同袁崇焕修好罢兵的姿态,好腾出手来对付朝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去背后这颗芒刺。
为了表示修好之意,后金以极其隆重的规格接待了李喇嘛一行:皇太极及诸位贝勒轮番“供养美撰,并赠礼物”;当吊丧使者于1627年1月3日从沈阳启程时,皇太极特遣人“远送”至宁远。而与此同时,偷袭朝鲜的方案,也在悄然地部署之中。
在后金城里流散着西征察哈尔的种种猜测。皇太极深知目前后金尚不具备摧毁察哈尔的实力。察哈尔系漠南蒙古之大宗,首领林丹汗不仅拥有40万部众,林丹汗还刚刚同明朝结盟,现在不是打林丹汗的好时机。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皇太极用兵的特点,他断然做出袭击朝鲜的决定,不仅令他的敌人也让他的大臣们惊诧不已,然而在皇太极的时间表中,这却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朝鲜所具有的那种得天独厚的战略地位与物产丰富的经济条件,早就令这位后金汗垂涎三尺。他要改变后金境内因长期征战所造成的经济凋敝供应匮乏的状况,他要打破明朝的经济封锁、就只能打朝鲜的主意,用武力改变邻国君主的敌对态度,打开互市的大门,以便获得同明军长期对峙的经济依托。
朝鲜的首都距沈阳至少有一千多里,皇太极的军队要在远离本土孤军深入的情况下连续作战,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为了保守军事秘密,此次用兵的真相在行前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为迫使朝鲜国王在预期的时间里屈服,就得投入足以震慑对方摧垮对方的兵力,而大批军队远征又势必造成本土守备空虚。总之向朝鲜挺进的道路充满了险阻,没有担几分风险的魄力,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
1627年2月23日(农历正月初八),阿敏所率领的远征军,士气高昂,斗志旺盛,以兵发凤凰城(辽宁凤城)的名义浩浩荡荡地从沈阳开出。
三个月来,皇太极经历了他即位以后最为紧张的时刻,这是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的外松内紧的紧张。
尽管战事在鸭绿江以东,他却时刻要注视着辽河以西,全力防范随时都可能发生来自宁远的攻击。他知道,此时袁崇焕也和他一样,随时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两个人都是惊弓之鸟。为此,他不得不经常巡视,借以虚张声势。有些大臣要求皇太极撤回凤凰城军队的命令,理由是万一盛京出现紧急情况,远征军很难掉头回防,尽管这是皇太极颇为忧虑的问题,但他绝不愿被局外人看破,更担心这种议论张扬出去,搅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皇太极想到一个暂时缓解与明朝关系的办法。
为使对手袁崇焕陷入他所布下的圈套,皇太极在大军远征的当天,即向宁远派出议和使者。他在议和信件中,详尽地回顾了明廷在双方交恶中所应承担的责任,即努尔哈赤在天命3年3月(1618年)起兵反明时所提出的“七大恨”,为此皇太极要明廷每年以十万两黄金、一百万两白银、一百万匹布赔偿后金,作为和好之礼;后金又以东珠十颗、貂皮一千张、人参一千斤,作为换取这些金银的互市条件。
显而易见,议和只是皇太极为赢得偷袭时间、实现军事征服所采取的一种策略手段,他从来也不相信金、明双方能实现和解,从他所开列的明廷难以接受的议和条件,以及毫无商量余地的强硬态度,便可看出他的真实意图。皇太极早就详细盘算过,从派出使者到关,再等他们作出反应,少说也要两三个月的时间,这已足够他结束在东线的战事了。
此次东征,主要是为了解决朝鲜的向背问题,但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也不能放过栖居朝鲜境内的毛文龙,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解决后顾之忧。鸭绿江以东传来的消息,喜忧参半,甚至忧大于喜。盘踞铁山的毛文龙部倒是被摧毁了,但这个亡命徒又到海岛,用不了多久就又能拉起一支人马。
至于朝鲜方面,就更不乐观。此次袭朝,虽然打着为被废的朝鲜国王李珲复辟的旗号,同时,又有两名朝鲜的叛逃者充任向导,但这些并未能缓和当地民众对征服者的敌对情绪。自从后金军队跨入这个国家开始,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3月1日(农历正月十四)兵临义州,义州军民殊死抵抗,后金军是靠着云梯才将城池攻破的,孰料破城之后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肉搏战;次日进取定州,定州驻军据城死守;此后在夺取汉山,安州以及朝鲜国王故居平壤的过程中,无一不经过苦战。为了不致让当地军民切断退路,对处于交通要道上的城市,都要留有重兵把守。为此阿敏特意派人返回沈阳,请求皇太极调拨蒙古军队进驻义州,以便腾出留守义州的军队用于新的战事。一支深人别国领土作战的军队,时时处处都会遇到种种麻烦,但最为棘手的则是无法平息当地民众的抵触,反感乃至仇视的情绪。
4月20日,皇太极所派出的遣明使者回到了沈阳,他们不仅带来了袁崇焕的回信,还带来了明军日夜抢修锦州、塔山及大、小凌河城堡的确切消息。
议和对于皇太极和袁崇焕都仅仅是一种手段,一种为赢得时间而采取的计谋。正像皇太极所列的议和条件无法使明廷接受一样,袁崇焕所提出的归还辽东土地、人口的要求,也同样使皇太极难以接受。半年前袁崇焕为了腾出人力修复宁锦防线,向盛京发出了议和的信号就是遣使吊丧,而皇太极为集中力量对付朝鲜也向宁远回敬了议和条件。如今一个加紧筑城,一个全力逼朝鲜政府就范;皇太极心知肚明,可是他为了扫除后顾之忧而不得不任他的敌手在前沿大筑工事。就像对弈一般,两个对手各有得失。相比之下,此刻袁崇焕却比皇太极领先了一步,即使宁锦防线尚未竣工,明军也可乘金国本土守备空虚,越过辽河进逼盛京,而皇太极却无法使征朝大军立即从朝鲜回师。成与败,赢与输往往就取决于谁能在关键的一步上领先。
皇太极在熬过了三个最为紧张的日日夜夜之后,终于迎来了新的转机:报捷之使从朝鲜安抵沈阳。济尔哈朗、岳托果然不负重托,已于4月18日同朝鲜国王议和,签订了“江都和约”。和约规定:后金与朝鲜结为兄弟之邦,后金为兄,朝鲜为弟;朝鲜国王要派遣胞弟入后金为质;每年要向后金进贡大米千石、各种土特产品不等;朝鲜与后金在会宁、中江开市,供应粮食、布匹等。“江都和约”不仅基本上切断了朝鲜同明朝的传统联系,而且伴着互市的进行后金的经济短缺状况也将有所缓解,皇太极终于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愿望。
2 遭遇强敌——宁锦失利
皇太极与袁崇焕不停地进行兵法上的较量。这次袁崇焕“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虚晃一枪,皇太极招架不住了。
朝鲜与后金订立的“城下之盟”,使袁崇焕受到猛烈的冲击,这是他在政治舞台上从顶峰下滑的起点。他同皇太极之间出于策略需要的议和之举,使袁崇焕由于朝鲜被后金兵侵略而受到舆论的指责。一年前的宁远大捷使他成为人们心目中一座坚不可摧的象征,一夜之间竞成为举朝上下责难的对象。然而这位以复辽为己任的人,无暇顾及个人的荣辱得失,在与皇太极的角逐中,在与后金的对峙中,他已然全力以赴,心力交瘁。
后金军队势如破竹,节节进逼,明不仅尽失辽东,辽西也屡屡败兵;为了应付这突发的辽战,明廷不得不加兵加饷,以解燃眉之急;为了解决兵饷之不足,又不得不加派辽饷,行此饮鸩止渴之下策。辽战未己,四海之民已罄其产,辽土未复,天下己尽受加派之苦。
袁崇焕并不是那种侈谈复辽的人,也不是那种怀有侥幸心理的人,他注重务实,从来都是把全部精力用于提高明军的攻防能力,诸如练兵选将、据险筑城、构筑炮台等等。而以辽人守辽土,寓兵于农,寓战于守,稳打稳扎,渐次推进,则是他扼守关外的战略核心。他之所以把在锦州、大小凌河一带筑城看得如此重要,正是出于这种战略考虑。
朝鲜国王出逃江华岛的消息就像一声闷雷,震得人们目瞪口呆。朝鲜君臣面对强敌所表现出来的束手无策使袁崇焕大失所望。对于唇齿相依的友好邻邦,他不能坐视不救,但营建锦州防线却又是刻不容缓,援朝与筑城竟如此难以两全!援朝抗金不仅是明朝廷所热望的,也是舆论所期待的。然而这样一个鼓舞人心、激励士气的正义之举,要以雄厚的实力为后盾。当时,明朝在关外驻军仅六万,六万之众即使倾巢出功,也难以形成围魏救赵之势。八旗留守部队至少有六、七万,且占以逸待劳之势,贸然发动一次毫无胜利把握的进攻,于时局并无补益。事实上,这六万明军已有四万用于筑城,再过一个月即将进入雨季,一旦皇太极从朝鲜腾出手来也势必会大举进犯辽西,锦州与大小凌河正首当其冲。至于用来防御的两万明军,要分驻前屯、中左、中后、宁远、锦州等地,不仅要防范辽河以东的后金,还要对付来自漠南蒙古各部的骚扰。
为了减轻朝鲜所承受的军事压力,袁崇焕毅然抽出万余守军,直逼辽河,陈兵三岔,摆出进逼辽东之势,以迫后金征朝大军回师。
抽调万余守军对袁崇焕已是勉为其难了,他必须在确保辽西无虞的情况下援朝。在用兵布阵上,他从不敢有半点差池,两国交兵,军情瞬息万变,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导致失利。更何况明朝上对于指挥辽战的人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只能胜,不能败。战败者只有以身殉职,才能避免锒铛入狱乃至身首异处的厄运。这些就像一具无形的枷锁,桎梏着袁崇焕的心灵。
袁崇焕必须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因而“守”就成为他用兵的核心。“以守为战”,且战且守,守既有余,战无不足;要想守得住就必须筑城屯亩,因“守”而派生出的战术自然是稳打稳扎,这些与皇太极的以战为守,出奇制胜形成迥然不同的两种作战风格。这两种不同风格的形成,不单取决于他们自身素质的差异—一位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与一位洋溢着尚武精神的蛮族酋长,对战守问题的不同心态反应,更取决于后金与明廷之间既广泛而又深刻的不同社会背景-—汉民族的农耕生产方式与女真的狩猎经济的差异,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崇文与尚武两种截然相反的民族习俗。一个正处在开国创业时期的部族,自然比一个处于守成时期的泱泱大国,更具有强烈的进攻性,掠夺性。无疑,皇太极要比袁崇焕表现出更鲜明的进取精神。
和战之局瞬息万变。6月8日,皇太极在征朝大军凯旋之后,即着手筹划出兵伐明。他不能坐视明军把防线从宁远推至锦州,而要乘大凌河尚未完工之际,突然发兵,打袁崇焕一个措手不及。
事实上这场战事,对交战双方又都是利弊参半:征朝的胜利的确使金军士气大振,但日趋炎热的天气及长途跋涉之劳,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优势的发挥,对袁崇焕来说,大小凌河尚未完工,还不能与锦州成犄角之势,但他的军队却能以逸待劳。
1627年6月18日,皇太极亲率两黄旗、两白旗从沈阳出发,日夜兼程,五天后兵临锦州。三万五千明军却凭借刚刚竣工的城垣据险抵抗。鉴于一年前宁远攻坚失利的教训,皇太极为此次出师制定了扬长避短,以长克短的战路:他要以重兵围困锦州,意在造成锦州危在旦夕的一种声势;他要利用明军所普遍存在的一种心理:锦州亡了,宁远就变得岌岌可危,这样山海关也会有危机感。这样会诱使袁崇焕丧失理智,做出错误判断与抉择;他要在援锦明军失去坚城利炮保护的条件下与之决战。总之,在皇太极看来,锦州不仅可以成为明军遏制后金的桥头堡,也可以成为他用来诱惑对手的鱼饵,把明军从城堡诱出,实现围锦打援的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