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愿意去求她呢。我跟畅销书没仇,但是我有我的原则。‘壮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就是完不成任务被罚款,穷死,也不想求雷电电。”
“你呀!”陆坤笑着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金针菇到她碗里,“写过书还当了这么多年编辑,用词还是不准确嘛,老祖宗这句话应该用在这里?词不达意嘛!连我这个理科生都知道。”
“去你的!”周止诺被气乐,“‘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句总对了吧?!”
这是陆坤特别喜欢的一句诗。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陆坤总是被领导带着出去应酬,他不适应那些寒暄客套,不明白官腔官调下面隐藏着的潜台词,看不惯各种吃拿卡要的职场小伎俩,每次喝得醉醺醺地回到筒子楼的小房间里,都会借着酒力说这句诗。但是第二天一早,他还会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地去上班。周止诺常说:“老公,你别这么累,别太勉强自己。”陆坤会点着她的鼻子说:“我得赚钱养你这只馋猫啊!”一向心直口快的周止诺只在那时藏下了一句话:“我不要你这么辛苦,我可以少吃一点的。”
陆坤当然也记得那段日子,所以听到周止诺念这句诗,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好吧,我错了,我不能揪你的小辫子,要不最后永远是我被挤对。说正事,”他收敛了笑意,“一一,陈珂有陈珂的错,但是你不能冒冒失失就把徐嫣骂一顿,还在办公室里,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
“又来了!”周止诺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明摆着的事情,你们为什么都埋怨我,袒护徐嫣?”
“现在不是你逞强嘴硬的时候,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儿后悔吗?你不觉得徐嫣挺冤枉的吗?”
“哎呀烦死了!”周止诺啪地一摔筷子,“有完没完啊,好像你们都跟徐嫣很熟似的,都一边倒地向着她说话。我也是受害者啊,谁替我喊冤啊?要是徐嫣懂事,她为什么让自己的前男友跑到办公室来?还让他坐在我的位置上?”
“当时徐嫣不是出去办事了吗?”
“那就有理了?那就可以随便带人去办公室?她就是个小妈,成天帮陈珂操心这个操心那个。陈珂都那么大人了,连衣服都让徐嫣帮着洗。徐嫣伺候他伺候到这个份儿上,难说不帮着他偷我的资料。说不定陈珂还偷了我其他什么东西,我还没发现呢。我还经常把电脑借给徐嫣用,我的电脑速度快,软件多,说不定徐嫣趁我不注意拷走了电脑里什么文件给陈珂呢!”
“你想到哪儿去了?你怎么变得这么阴暗?”
“阴暗?你竟然说我阴暗?真好笑,你都没见过徐嫣,就帮她不帮我,我就那么招人讨厌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你嫌弃我!你嫌我武断,嫌我无理取闹,嫌我不够细心,嫌我猜疑妒忌,嫌我没有耐心,嫌我耳根软听风就是雨,对不对?你以前就这么说我,现在还是这么说我。下午裴浩已经数落我一顿了,你现在又数落我,我的两个重要项目都被陈珂毁了,难道我就没有生气的权利吗?”
“对,我就是嫌弃你!”陆坤重重放下手里的碗,“我最嫌弃的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你!脾气暴躁,不讲道理,我说东你非得说西,给我强加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每次我试着跟你讲道理,你都没耐心听完。只要我跟你提出异议,你都会质疑我爱不爱你。我不能说别人好,我要是说别人好就代表我说你不好。你这是哪儿来的逻辑?我们以前为这事儿吵过多少次架?我以为分开几年你会有长进,我真蠢,你根本就是无可救药!满意了吧?”
“陆坤!”周止诺腾地站起来,“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怪我猪油蒙心把你当成好人,敢情你这么多年还是不知悔改!”
“我没做错任何事,没什么要悔要改的。”
“那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多说了!”周止诺起身拎了包和外套,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去。
多滑稽,几分钟之前他们还有说有笑;几分钟之前她还偷偷幻想就此与他重归于好;几分钟之前她还亲昵地把他当成男朋友倾诉心事。不过是几分钟,他们竟然从把酒言欢变成毒舌相向。她以为他会情真意切地安慰她,她以为他会无条件地倒向她这边,她以为即使全世界都说她不对,他也会为她撑腰,可惜,一切都是她以为。她错了,他丝毫不顾及她的苦楚和委屈,竟然护着从来没见过面的徐嫣,专戳她心里最痛的地方。
“他就是个混蛋,再过一百年也是混蛋,我不值得为一个混蛋再伤一次心!”周止诺暗暗警告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眼泪却不争气地淌出来。“骗子,根本就是个骗子,说什么担心我,不过是怜悯罢了,想在我面前装好人当英雄,用他的高高在上赢得我的俯身臣服。我真是太蠢了,当了小丑演了出闹剧,还以为自己是情场大明星。”
周止诺一边哭一边拦下出租车,坐在后座上泣不成声。
“跟男朋友吵架了?”司机大叔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周止诺没回应,望着车窗外,狠狠吸了吸鼻子。
“年轻真好啊,哭得这么伤心。”司机回身递了一盒纸巾过来。周止诺接过纸巾,没说话。司机又问:“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随便逛逛吧。”
“哟,这可难办了,大冷天的,你想去哪儿逛?绕三环?四环?还是直奔购物中心?带着男朋友的信用卡没有,要是带着就使劲儿刷。”
司机大叔那带着浓重京腔的笑话并没有让周止诺笑出来。“使劲儿刷”这句话好像真的有人对她说过。那时陆坤刚刚在设计院站稳脚跟,生平第一次拿到了作为福利发放的购物卡。说来也有趣,那购物卡里面的钱不算少,整整一千块,可是只能到君太、国贸等几个物价贵得吓死人的大商城购物。陆坤把购物卡郑重其事交到周止诺的手上,豪迈地说:“老婆,咱也是有卡的人了,拿去,随便刷!”那张购物卡周止诺一直没有刷,她嘴上骂他“这么一点点钱在国贸都不够买件衬衣的”,心里却觉得这是他们幸福生活的种子,好好藏起来,深深埋下去,以后会收获很多很多幸福。那时她并不知道,幸福和购物卡一样,不刷就过期了。
周止诺苦涩地咧嘴笑了笑,说:“您要是不怕远,咱们去趟五环。”
做编辑的这些年,周止诺留意过很多畅销书,其中有一本叫《蚁族》,反映的是漂在北京的年轻人为了省钱住在环境很差的郊区小平房里,书的作者把这种聚集地称为城中村。当时那本书引起了很大反响,看过书的人都唏嘘不已,对蚁族们清苦简陋的生活表示同情。周止诺很少对人提及,她此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和陆坤在城中村相依为命的。
那一片片自建房密密匝匝的都是筒子楼,楼下有闹哄哄的菜市场,四季蔬菜的价格比超市还要便宜很多。卖熟食的小店的大锅里永远咕嘟咕嘟地煮着猪头肉和肘子,卖面食的店里则摆着一人多高的大笼屉,里面蒸着白花花的大馒头和香喷喷的花卷,门口还有一个直径差不多半米的大饼铛,里面永远有一张葱花肉饼将要出锅。周止诺特别爱吃那家的大饼,下班回来称上半斤,切成小块,用牙签叉一块放进嘴里一咬,外焦里嫩吱吱冒油,别提多香了。他们住的那栋楼下有一个小小的开水房和一个小公共浴室。陆坤给周止诺画了好多图纸才让她弄清楚,原来公共浴室的锅炉房就在他们房间的下面,所以他们那间位居二层的小屋子才会在冬天的时候格外暖和——当然,夏天热起来的时候也是一等一的桑拿待遇。
一路上想了很多,周止诺早就止住了眼泪。出租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甚至露出一种交织着怀念、悲怆和欣慰的笑容。一切都是老样子,没变——只是少了她和陆坤手挽手在菜市场买菜的身影。
周止诺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面走。菜市场一部分摊位已经收摊了,但是买熟食和面食的店铺还都开着。这时正是上班族们下班回来做饭吃饭的时间,所以人来人往很热闹。虽然是冬天,沿街的几家小餐馆却冒出热气,玻璃上都蒙着白乎乎的水蒸气。周止诺甚至认出一条经常游荡在麻辣烫门口的流浪狗。那会儿它比现在要瘦小,周止诺下班的时候总会随手丢给它点东西吃。楼下的开水房还开着门,有人拎着暖水瓶在排队。菜市场旁边有个小超市,周止诺慢慢走过去,推门进去转了一圈,还是三个货架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以前陆坤经常会在这里买烟,交钱的时候顺便给她买一个棒棒糖。周止诺盯着收银台旁边的棒棒糖罐子出神,收银员问她:“想要什么?”
“哦,不用。”周止诺尴尬地笑了笑,推门出去。物是人非,收银员已经换人了,从前的那个小收银员还问过她什么时候嫁给陆坤呢。
从超市出来,周止诺又转回到开水房旁边。那里就是她曾经住过的那栋筒子楼的入口,现在装了新的防盗门。她看到有人刷卡进了门,她心里突然有种冲动,很想进去看看曾经住过的屋子。就在她用手抵住门的那一刻,她退缩了。进去有什么意义呢?每一级台阶她都熟悉,每一扇门她都认得。她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走廊里的味道。小煤气灶的燃气味,炒菜的油烟味,男住户的香烟味道,走廊另一头的厕所味道,隐隐混着阳台上刚刚洗过的衣服的洗衣粉味……对了,有个做销售的女孩喜欢用一种廉价的香水,味道浓烈刺鼻,每次她下班回来,半条走廊都能闻到那个味道。那是怎样一个乱糟糟的环境啊,可是在周止诺的记忆里,那几乎就等同于幸福的味道。
仰头看,能够看到二楼的公用阳台。阳台宽敞,拉了几根铁丝,大家的衣服、床单、被子都往那儿晾。那时候周止诺最喜欢在大晴天一早起来去抢位置晾被子,晾好之后再回到屋子里睡回笼觉。陆坤多半像个虾米似的勾着腰缩在毯子里睡得迷迷糊糊,她会挤在他身后睡在床沿上,他就转过身来往里面挪一挪,伸出一条胳膊给她枕着,另一只手拉起毯子把她裹起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埋怨她:“大周末的不好好睡觉,淘气!”胡茬儿扎在她的脑门儿上,她用手指挠他下巴,然后被他攥住手,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周止诺抵着门的手慢慢松开,她把脚步收了回来。这里跟她已经没有关系了,旧地重游也是枉然。陆坤已经有了新女友,有了新房子,他的新女友熟知各种名牌,能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肯定也能把他们的新家装点得漂漂亮亮。陆坤肯定早已经忘记这个城中村,忘记那段“蚁族”岁月。从前吃苦,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享福吗。
周止诺突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点可笑。一定是大姨妈要来了才会这么多愁善感情绪不稳定。又不是七老八十要入土为安了,玩什么旧地重游?既然陆坤已经大踏步地往前走了,她又何必孤零零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这里盘旋打转儿。街边一对对情侣亲亲热热地吃着麻辣烫和炸鸡排,她却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回忆那块永远回不来的肉骨头。
想到这里,周止诺决然转身,迈开大步向路口走去。刚才的火锅没吃几口,她现在觉得饿了,决定买一个炸鸡排吃。路口有公交车可以直接到她现在的住所,只要吃完这个炸鸡排,上了这趟公交车,她就再不跟回忆纠缠,再不去想陆坤。况且,当年他们吵得那么凶,几乎要把对方折磨死,陆坤他甚至……周止诺觉得心头一块藏匿了很久的伤疤猛地被揭开来,那种切断筋脉撕心裂肺的疼又回来了。是啊,周止诺,你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呢,光想着陆坤的好,难道你忘了当初自己为什么毅然决然地离开他?
“哟,这不是小周吗?”
周止诺正举着一块炸鸡排要啃,忽然有人在旁边叫了她一声。她转头一看,居然是以前的房东刘叔。刘叔发现没有认错人,笑得更开心了,他说:“还真是小周!好几年不见了吧,变漂亮了!”
“呃,刘叔啊,您气色不错啊!”周止诺尴尬地举着炸鸡排,啃也不是,不啃也不是。
“托福,托福。你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又出书了没?”
“刘叔,我现在是编辑,帮别人出书,自己不写书了。”周止诺举着炸鸡排傻傻地说。
“那也好,文化人!你一搬走啊,咱楼里可就没文化人了!”
“呵呵,您可别这么说,我没文化。”
“怎么着,要搬回来住吗?你搬走我真是太吃惊了。”刘叔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
周止诺突然很难过,很想拿炸鸡排抽他。他怎么这么不开眼,专往别人伤口上撒盐。
“不,不搬回来了。”
“哟,那真可惜了,我还以为你回心转意了呢。”
“刘叔,我赶时间先走了,改天再跟您聊!”周止诺被一种巨大的沮丧感包围起来,连最起码的礼貌也顾不上了,只想马上逃离。
“行行行,你忙去吧!”刘叔爽快地道再见。周止诺几乎连再见都没说一句,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像是要逃命一样催着司机快点儿开车。
刘叔笑呵呵地冲着慌张逃跑的周止诺叹了口气,说:“可惜呀,没遇上。”
陆坤回到家的时候,发现甄诚正站在门口。狭窄破旧的筒子楼楼道里,灯光昏黄,照得她的脸庞不甚清晰,耳垂上的钻石耳钉却光彩夺目。她正专注地玩手机游戏,不用问,是一款升级版的扫雷游戏。前几天他玩的时候被她看到,她瞬间就有了兴趣,从下载安装到掌握游戏要领再到超越他的最好成绩,没超过一小时。这是理工科女生的思维,简单,专注,一心一意,直达目的。与这样的人相处,无需牵肠挂肚、纠结权衡,非常省心,可是也许是太省心了,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空落落、凉飕飕的黑洞,不知道用什么填满。
很多次,陆坤下班晚归,都看到甄诚这样等在他的门口,身上穿着名牌衣服,手里拎着名牌包包,用的是最新款的手机,一颗耳钉抵得上这里一年的房租,整个人与这破破烂烂的筒子楼完全不搭,可是她就那样大方自然地等他,就像回到自己家门口发现忘记带钥匙而等待家人回来开门一样。他说过很多次,不要过来等,万一他加班不回来她就得白白站一夜。她从不会撒娇耍赖说那你就给我一把钥匙呀,她只会淡淡一笑说,没事,难得有个安静的地方让我消停地玩会儿游戏。她的表情丝毫不做作,语气没有半点矫情,那妥帖的感觉就像一个最贴心的伙伴,只要你需要,可以向她寻求温暖和宽慰;如果你不需要,她不介意远远保持观望。陆坤不得不承认,某些瞬间,他是愿意跟甄诚这样长久地走下去的。跟周止诺那小疯子比起来,甄诚是女神。可是,更多时候,他痛恨自己,偏偏爱的是疯子而不是女神。
“这么冷的天,你就一直站在这儿?”陆坤快速掏出钥匙开门。
“刚来,一轮游戏还没打完!”甄诚举起手机给他看,“不过分值已经超过你啦!”表情有几分调皮。
陆坤满是歉意地笑笑。只有九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面暖气很足,又因为楼下刚好是浴室的锅炉位置,所以很暖,一开门,暖洋洋的空气扑面而来。
“你这小屋子还真暖和!”甄诚说着,大方地脱了羊绒大衣,随手挂在门后简易的挂衣钩上。
“嗯,是。你在外面站冷了吧?”陆坤顾不上脱外套,急忙从暖瓶里给她倒了杯水,把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拉给她,“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晚上约了人吃饭,让你别过来了。”
“约了人吃饭,这么早就回来了?”甄诚笑得狡黠,但是很快发现了陆坤脸上的不自然,于是立刻转移话题。“我晚上去一个老同学家吃饭,刚巧她家离这儿不远,吃完我就顺路过来了。好多天没见到你了,替我爸爸来看看你。”
“你看,真对不起,前几天院长生日,刚巧我出差,没过去吃生日面。他肯定挑理了吧,改天我专门去负荆请罪吧。”
“好啊,哪天?”
“嗯……”陆坤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语塞,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哪天都行,是我去请罪,只要院长愿意见我,我随叫随到。”
甄诚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你怎么把我爸爸说得那么可怕,他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生你的气!他倒是不停地埋怨我,说是我前期工作没做好,没有提前跟你约档期。知道你是公司的顶梁柱、大忙人,轻易约不到。”
陆坤的脸腾地一红,摇头说:“千万别这么说了,再说我就要钻地缝了。当年院长对我那么好,要是没有他提携我,我还不知道要画多少公共厕所呢。”
“你知道我爸爸的心意就好。他的学生、下属很多,但他好像偏偏喜欢你,他说跟你喝酒、下象棋、聊天的感觉最好。你差不多就是他的理想女婿范本。”甄诚大方地笑,目光专注地看着陆坤。陆坤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睛不自然地瞄向电脑桌上的台历。甄诚追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抬手拿起日历看了看。
“过几天要搬家了吧?我替你联系了搬家公司,价格公道,服务质量也不错。具体哪天搬?定了没有?”
“我还没想好。”
“那就这天吧,”甄诚在日历上面一指,一个日子被红笔画了圆圈,“看你这么认真地做了记录,这是什么重要日子?”
“没什么,一个图纸的交稿日期。”陆坤敷衍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