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越说,他在网站相中了一个小美女,想让戴安帮忙把把关。戴安回复短信说:“既然你已经相中了,何必还请我把关呢?我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势利眼,让我给你找媳妇,还不如拿盆狗血挨个把她们淋一遍呢。”
马天越很快回复:“不会吧,隔着手机我都闻到很大醋味啊。你不是说了要给我当军师的嘛。”
戴安按了几个字,想了想又删除。她收起手机,继续吃饭,吃了几口又觉得食之无味,于是对周止诺说:“帮我请个假,就说我出去见作者,下午不回来了。”
“你见谁啊,这么急?”
“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改天再跟你细说!”戴安说着又叮嘱徐嫣:“陈珂和兰初的事儿你不要管了,连问都不要过问一句,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免得你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徐嫣红着眼睛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只是使劲儿点点头。
戴安驱车赶往马天越的咖啡馆,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目的地。马天越正坐在靠窗的桌旁用一个便携本上网,右手边是戴安送他的那盏复古拼花玻璃的小台灯。他像是很专注地在看着什么,嘴角隐隐有笑意,右脸的酒窝若隐若现。左手指尖夹着一支烟,半天没吸了,烟灰积了老长。旁边一杯咖啡正冒着热气。午间的阳光正好,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把那盏台灯照得流光溢彩,马天越的轮廓也被镶上了一层金边。戴安没有打扰他,而是站在门口默默看了一会儿,恨不得把此时此刻永久记住。后来,还是店里的服务生喊了她一声,才把马天越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来了?挺快的嘛!”马天越笑呵呵冲她招手。
他的召唤,她向来都是第一时间回应。她是如何从高高在上的女神沦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走卒,恐怕只有他才知道——不,他不知道,他永远觉得她是花丛中流连的蝴蝶,随时可以为一簇怒放的鲜花奔赴过去。他永远意识不到自己在她的眼中、心中是如何灿烂夺目。她爱他,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马叔叔如此动心,兴师动众地给我发短信高呼江湖救急。”戴安脱了外套,顺手拉了把椅子在马天越身旁坐下。
“不急,你先坐会儿,我给你泡杯咖啡。刚到的猫屎咖啡,绝对正宗。”他一边说还一边做了一个龇牙咧嘴的狸猫表情。
“拜托你叫它鲁瓦克行不行?好好的有情调的东西你非要说得那么恶心!”戴安原本有些阴晦的心情被他轻而易举地驱逐。爱一个人就是这么卑微,连在他面前流露哀伤的自由都没有,她像木偶一般,每一根神经都由他掌控,他轻轻抬一下手指,她就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马天越去后厨泡咖啡,戴安凑到他的笔记本电脑前看文档。戴安以为马天越打开的一定是相亲网站上的女用户资料,不料却是一份项目计划书。她记起来了,前几天她跟马天越一起吃火锅,他提到要新开一家大的分店,在里面建一个自助式的小录音室,用户可以进去自己唱,机器能把歌声录下来自动刻录成光盘,满足很多人录制唱片的愿望。当时戴安还说帮他找店面的,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把计划书写好了。戴安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好。这个兔崽子,看样子并没有色令智昏,只顾着相亲不顾事业,商业头脑还是良好地运转着嘛!
“戴总帮忙审查一下,我这个项目还算可行吗?”马天越端着一杯咖啡笑眯眯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戴安手边,然后从她身后绕过去,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他的手无意间带动了戴安的一缕头发,戴安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她闭起眼睛,面带笑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是吧,看个计划书都陶醉成这样?”
“不,我是在感慨你这一身的猫屎味!”
两个人同时为这个暴殄天物的笑话哈哈大笑。阳光那么好,戴安觉得自己要醉了。
“不是要看相亲对象嘛,怎么是计划书?”
“什么相亲不相亲的,那是小事,还是事业重要啊。”马天越一边说,一边打开另一个文档。“给你看看,这是我搜集到的其他相关的行业情报。据不完全统计,现在,这种带录音室的酒吧还真没有,我们很可能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呢。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入一股?”
戴安两只手肘放到桌面上,两只手托着下巴,笑嘻嘻地望着他,却不说话。
“傻啦?”马天越一只手在她的头顶重重按了一下,“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看什么呢?不认识我了?”
“嘻嘻嘻……”戴安傻笑起来,嗲声嗲气地说,“你是不是在挽留我呀?”
“挽留你什么?”马天越皱紧了眉头。
“装傻!”戴安喝了一小口咖啡,“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去巴黎,故意用开店的事留住我?”
“哦。”马天越的眉头松开,继而笑了,“你要出国跟父母团聚去了,是吧。不过,就算你在国外,还是可以入股呀。你可以遥控指挥,出谋划策,我定期给你分成,一分钱不少你的!放心,你马叔叔我开店,绝对童叟无欺。”
“嘁,没劲。”戴安用不锈钢的小勺子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
“不愿意?我给你干股,怎么样?”
“你是喝醉了不记得我要出国这回事,还是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戴安很认真地问。
马天越叹了口气,收敛笑意说:“我不知道。可能我潜意识里,从来没觉得你会离开。再说了,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有电话,有电子邮件,有QQ、MSN,想通话通话,想视频视频,你就是去了巴黎,我不照样能见到你吗?我在外地那段时间,咱们不就是这么联系的吗?你觉得离我远吗?”
不,那个时候她觉得离他很近,很近。她甚至觉得,只有在那段日子里,他和她离得最近。她手机二十四小时保持开机,就为等他一条短信、一个电话。有他一丁点儿消息,她就觉得人生美好,波澜壮阔得充满意义,她会快乐得如同得到骨头的小宠物狗,恨不得摇头摆尾蹦跳撒欢儿地向全世界宣布“他的心里是有我的”。她怎么会变得那么可怜的,简直比可怜更可怜。
“马天越,我从来没觉得离你远,只是想离你更近一些。”
“没事儿,你该出国出国,大不了,我算好时差,黑白颠倒陪你聊天。”
“你打字太慢了。”
“那就视频。”
“真的?”
“真的。”
“你没喝酒吧?”
“大白天我喝什么酒啊!”
“我觉得……”戴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女,还没开口,已经被下面的话羞红了脸,“我觉得,你每次跟我说好听的话,都是在喝醉的时候,然后,酒醒了,你就全忘了。”
“怎么会呢?我忘什么了?”
“你没忘?”
“我忘什么了?”
“那天你送我回家,你说了什么?”
“我说……”马天越想了几秒钟,惭愧地笑出来,“那天真喝多了,哎哟,咱俩怎么回去的,我都不知道。我喝成那样了竟然还开车送你回去了?你还真敢坐我的车?没一起翘辫子可真是万幸了。”他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眼睛忽地一亮,“我都忘记跟你说了,那天你不是帮我找了代驾送我回家吗,中途那代价还给我的车加了油呢,还是我付的费,我完全不记得,第二天一早才发现自己钱包里多了张加油站的发票,就离我家不远的那个!”
马天越像是在讲笑话,自己笑得烟灰都散落下来。戴安也跟着笑,却是越笑越荒凉。她明白了,所有她珍视的美好而滚烫的回忆,于他而言,都是穿肠酒肉,是捧不起的月光,是暖不过来的冰凉。她以为自己捧上的一片赤诚终究能打动他,却只是连一个清醒的轻吻都换不到。
戴安又喝了口咖啡,故意转移了话题,问:“给我看看你在网站相中的那个小美女。我可是为了当军师而来的,不能白来。我必须看个究竟,是什么尤物打动了你这颗石头心。”
“什么话!”马天越嗔怪了一句,脸上却荡漾起一个甜蜜的笑容。那笑容是戴安从未见过的,他好像真的陷入了一种迷恋,因为那份憧憬和期待,只有心怀向往的人才会拥有。他关闭了项目计划书,打开相亲网站的主页。
“这个小孩不经常上线,前段时间出现的频率还稍微高一些,给我发过几条消息,后来突然失踪了。”他一边说,一边输入用户名、密码,登录到自己的站内邮箱,“她年纪不大,比你还小几岁呢。家境不错,算个小富二代。我倒不是太看重这个,但是感觉,这样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单纯,没有太强的功利心。她是学美术的,在国外上的大学,刚刚回国不久,家里帮着联系了一家事业单位。我问她上班的感觉怎么样,她说挺好,有工资了,不用跟爸妈伸手要钱了。哈,这小孩,有意思。”
马天越滔滔不绝地说着,戴安却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安。除了谈生意,马天越很少这样夸夸其谈说一件事,更别提是说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戴安突然很害怕,她怕马天越遇上了那个唤醒他第二次恋爱信心的人。她曾以为马天越被一次失败的婚姻打击得太厉害,对爱情再也没有信心,于是她同情他,鼓励他,希望他振作起来重新开始新生活。可是现在她突然有种担心,她担心马天越不是没有信心,而是她戴安无能,唤不起他的信心。换句话说,马天越不是不想恋爱、结婚,只是不想与她戴安恋爱、结婚。骄傲如她,竟然败得如此惨烈,如此狼狈。别说什么,分手了要祝他幸福;别说什么,做不成恋人还要做朋友;别说什么,只愿他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所有洒脱的旧情人都是骗子,洒脱的都是爱得不够,轻易就放手的只因不够刻骨铭心。戴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瞬间涌出这么多奇怪的想法,完全是女人的直觉在提醒她,有一个大麻烦会威胁到她。
“你看,这小姑娘,不错吧?”
马天越稍稍调整了电脑的角度,把女用户的照片指给戴安看。看得出,照片是在高档购物中心拍的,而且是别人不经意地用手机抓拍。照片里的姑娘唇红齿白,锁骨平齐,穿着吊带的及膝小黑裙,脚上一双细带子高跟鞋,脚踝纤细,脚趾甲上涂着红色的蔻丹。她手上拎着几个购物袋子,正聚精会神看柜台里的某件珠宝。
戴安只看了一眼就险些晕倒。兰初那张明媚的笑脸,不久前她才刚刚见过。
“怎么样,不错吧?虽然是在购物时拍的照片,手上拎着购物袋,眼睛盯着珠宝,但是浑身上下没有世俗的烟火气,那感觉就像……”马天越破天荒地开始用比喻句,“就像,所有男人都会心甘情愿地过去买一件礼物送给她,并且不求回报,还把这当成一种荣耀。”
戴安阅人无数,却是第一次听到男人这样恭维一个女人——更别提出自马天越之口。她把目光从兰初的照片上移开,转向马天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马天越见她不说话,只盯着他,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他抬手在戴安的眼前晃了晃,说:“怎么,看到美女,不高兴啦?她漂亮,你也漂亮,你们完全不一样!”
“我才不稀罕跟幼齿比。”戴安哼笑一声,“‘偶开天眼见红尘,方知身是眼中人’。马天越,我刚刚发现,你不过是大俗人一个!”
“谢谢你,终于把我准确定位了!”马天越大笑,“俗人有什么不好,老子的《道德经》不是说了:‘知其白,守其黑,和其光,同其尘”。跟大多数人一样,走大多数人走的路,才安稳,才长久。大叔配萝莉,大家不都说是绝配吗?”
“呵呵,好,绝配,绝配。”
戴安忽然对面前的男人有了深深的怜悯,他好不容易唤起的爱意,他好不容易重拾的信心,竟然是建立在一朵臆想的兰花之上,如果他知道了兰初与陈珂的速配爱情,如果他听到中午兰初的那一番慷慨陈词,他会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戴安不禁暗自打了个冷战,偷眼看马天越。他是个酒鬼,瞎子,傻子,对已经和正在发生的事全然不知,随意浏览着网页,还随着店里老式唱片机播放的蔡琴的歌声轻轻哼唱起来:“好春才来,春花正开,你怎舍得说再会。我在深闺,望穿秋水,你不要忘了,我情深,深如海……”
有些人的情歌是用心在唱,有些人的情歌只是随口哼。戴安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感包围,进而是心灰意冷。看来,是时候说再见了。
她正惆怅着,手机忽然进来一条来自周止诺的语音微信。她点击收听,就听到周止诺疯狂的叫喊声从手机里传出来:“陆坤约我了!陆坤终于约我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