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来得远比盛明预料的更快、更猛。
自1898年义禾团运动爆发之后,清政府一直进行镇压,但“拳匪”却越剿越多,义禾团和信基督教的中国民众的冲突日益扩大,盛明他们发现的人数不过是冰山一角,而秦少君之所以这么轻易松口,是因他曾奉命平乱,对此颇有了解。不过,此时在华的外国人仍得到清政府很好的保护。
谁也料想不到,就是这些“无害”的外国人,会在不久后成为所有华夏人的恶梦。
1900年1月3日,盛明遭遇了有生以来的最大惊险。
此时盛裕早已乘坐火车南下,而盛明同颜氏依旧暂住在京城的外祖家。听说北京的缸瓦市教会医院的神父医术颇高,盛明思索着西医也许有希望治疗不孕之症。于是在前一日大着胆子向老夫人请示出门事宜。
“外祖母,这是明儿刚抄好的经书,想送给外祖母,祝外祖母长命百岁,福寿绵延。”
“哎呦呦,我的小宝贝儿啊,你抄这个做什么,外祖母有你陪着,不知道有多开心呢。”颜老夫人快快拉过盛明坐到自己的身旁,盛明写的并不是闺阁女子普遍的簪花小楷,而是一手规规整整的颜体。只是盛明习字不久,写的字勉强算得上能看,但是就这样老夫人也是看得眉开眼笑,连脸上的菊花褶儿都开了,老人家最喜欢的就是子孙对自己的关怀和心意。
老夫人的眼是何等的厉害,明丫头是个矛盾的,闲不住的时候天天想着往外跑,安分起来却能好几天窝在屋子里不出门半步,点点她的头详怒道:“你这小丫头,定是有什么事情求我这老婆子吧。”
盛明嘻嘻一笑,扮了个鬼脸道:“还是瞒不过外祖母您。”
老夫人笑着拍拍盛明的手道:“好了好了,你就别拍我老婆子的马屁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明儿想要外祖母劝劝娘亲。爹爹有事出门,娘每天呆在房里,明儿怕她闷出病来。”
盛明说的深明大义,老夫人却不吃她这一套:“到底是你母亲闷着了,还是你这小猴子呆不住想出门玩耍?”
老夫人疼爱地摸摸盛明的头,意味深长地说:“明丫头,外祖母知道你原来生活在北边儿,你爹娘疼你,不舍得拘着你,但是外祖母还是要告诉你,这里是京城,你是我们颜府的表小姐,天天往外跑像什么样子?”
颜府的小姐依旧遵从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准则,尤其是对于嫡女。盛明的行为很多人不说,却常在背后戳脊梁骨说她是乡下来的野丫头。这些盛明不是不知道,她也尽量呆在屋里看书写字,但是有些事情她必须要去做。
“外祖母,明儿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明儿出去并不是为了玩。”
老夫人怀疑地看着盛明,以为她在找借口:“不是玩?那你去做什么?”
盛明无奈直言道:“听说京里有一位医术高明的约翰神父,明儿想带娘去看看。”
“你娘不是有庞太医看着吗?怎么还要去找洋神父看病?”颜家众人对于洋人的玩意都十分不屑,因此老夫人一听盛明的话这脸就沉下来了,不悦之色不必言表。
没料到老夫人的反应这么大,盛明急急解释道:“外祖母,明儿也只是想试一试,这洋人大夫看病和我们的不同,也许会有办法也说不定?”
老夫人这时也想到了自家女儿,远嫁奉天,一旦有事她也是鞭长莫及,没有儿子傍身总归是如履薄冰,若是老天保佑,阿琼能再得一子,那她也能放心许多。
“别哭别哭。”疼爱的外孙女也是一片孝心,老夫人忽然觉得自己的话似乎说得重了,缓缓语气道:“是外祖母不好,明儿说的也在理,这洋人的大夫却有独到之处。”
“好吧,明日你就陪你母亲去一趟,也别说是看病,就当游玩散心。”
盛明大喜,响声应道:“多谢外祖母!外祖母英明!明儿这就是告诉娘这个好消息。”
说完盛明激动地亲了老夫人一口,就一溜烟跑了,老夫人喊也来不及,一晃眼就没影了,摇头笑道:“这丫头,这性格可一点都不想她娘。”
一旁的崔嬷嬷将老夫人膝上的薄毯往上拉拉,也笑着道:“那是,姑奶奶可是为文静的主儿,依老奴说,这明姐儿更像姑爷一些。”
“是啊。”老夫人闭着眼感叹道:“一眨眼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如今依然清晰地记得阿琼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总是安静地坐在一边陪着我。”
“老夫人……”
“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现在我很庆幸当年争了一把。”
“是啊,原本谁也不看好盛姑爷,老爷更是……现在好了,这些都过去了,姑奶奶现在过得很好。”
“是啊,这样就好,这样够了……”老夫人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泪,对崔嬷嬷道:“你也下去吧,我要歇一会儿。”
“是。”崔嬷嬷暗自叹息,手脚利落地服侍老夫人躺下,轻轻挑了挑香炉里的香料,又细细察看了炭火和窗户,这才轻手轻脚地闭门而出。
盛明出来的时候,天上飘飘扬扬地飞起了雪花。看着渐渐素白的世界,盛明恍然发现她来这快一年了,那时尤是月季初开,现今却银妆素裹分外妖娆。
走在青石板上,红杏不时低头提醒小心脚下,绿柳不顾自身撑着伞为她挡雪……
想起身在万里之遥的盛裕,他对她的**爱让她漂浮不定的心在这陌生的世界生根发芽;身体柔弱内心坚强的颜子琼,让她深深感受到母爱的温暖;交到的唯二朋友,温雅的曾二少和冷峻的秦少君……
身边护卫她的胡叔、张队长、乌大、乌二等人,寨子里神秘的林老、看他不顺眼的王老、美丽的苏倩倩、狡猾的尤三官等,军工厂里的各位师傅,正在接受苗老地狱式训练的白秀秀等人,还有商会的人,颜家的人……
不知不觉,她在这个世界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太多的羁绊。
人与人的相处,只要付出了感情,就再也无法轻易割断。斩断尘缘,那是如何地艰难。
盛明初来时,迷茫不堪。白日清醒的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当生命的危机解除,当她完全成为了盛明,她才有空回忆张颖的世界。而午夜梦回,那种永远失去的苦涩和绝望,只能在回忆里不断回味的甜蜜和幸福……
直到今日,她才真正放开心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执念,她爱上了这个世界,爱上了这个世界的人,不论活在百年后,还是百年前,不论这个世界是虚幻还是真实,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