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本城西门走过二三里官道后进入羊肠小路,而小路总伴着小溪,时而平行,时而交叉,时而又分开,就像山沟里的一条大辫子。若比做恋人,那溪水无疑是痴女,虽然有些忸怩,但不论怎么弯弯绕,她依然在山脚等待,而小路无疑就是顽皮的男孩,他的拥抱与亲吻一时在溪水,一时又在森林,时而在山湾,时而在峭壁,想他时,他在山顶与白云幽会,躲他时,他偏投入你的怀里。
龙老牛是看惯了的,也早感叹过了,自然很淡定。杨河顺则感慨万千,却不便说出玩物丧志之词,反说:“前辈,我已明白他们在这里折戟的原因之一,如此地势,走马尚不能,何况拉炮?至于什么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三才阵等等,全无用处,就连火枪也不好用,往上打有森林峭壁阻挡,往下打火药会溜出枪管,难怪他们攻下本城又退回山里,为的是鱼入大海,虎藏深林。我进城时就奇怪,怎么就没有一兵一卒?原来如此。”
龙老牛答道:“谁说不是呢?这是和尚脑壳上的虱婆。但事在人为,雍正爷时哈元生将军在台拱征讨九股苗时就吃过这样的亏,到乾隆爷时再度征讨就先摸底后发兵,这就成了,张广泗挂帅一举成功。黔地山高水急,地无三尺平,妇孺皆知,与之相比,武陵山脉还平展一些,可福康安还是败走麦城。
不知何故,当时我们这些探子都没晓得信,他那里已经开战了,这完全不合常理。你蒙着两眼,堵着两耳去跑山路,不跌死才怪!”杨河顺心想:“前辈的疑问也正是圣上的心思,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拿打仗作儿戏,又是用什么神通一手遮天?可眼下不宜提起。”就转移话题说:“前辈估计学会苗语要多久?”龙老牛:“每天在苗区行走,三两月也就够了,不用着急,苗家没有文字,单学讲话,比你读书容易得多。当务之急,是你得改口,叫我阿舅,或舅,不要再叫前辈。我现在先教你几句,吃早饭你就讲‘龙利若’,吃中饭就讲‘龙利莽’,吃晚饭就讲‘龙利坨’。”杨河顺笑道:“龙利若,龙利若,一时还真说不准。这语言不通,一定会闹笑话的,阿舅遇上过吗?”龙老牛得意地说:“你阿舅是什么人?会吗?而其他人就难讲了。据说有个财主去苗家收高利贷,又不会讲苗话,就将一个给他打短工的苗家后生带去当翻译,自古无奸不成商,不狠不收帐。后生很是看不惯,又要为他挑那些抵账的零零碎碎,更是心烦。
回去路上,财主口渴了,要后生同他一起去向一位苗家大嫂讨水喝。后生说自己不渴,叫他独自去,又教他讨水是如何讨法。这财主就走过去按他所教,先指自己,后指苗嫂说:‘抱快猛’,意思是睡觉去。苗嫂正洗碗。听这一说,一碗洗碗水就泼上脸来,大骂:‘尼奈坑’,意思与‘****妈的’差不多。财主虽然听不懂,但看脸色不对,撒腿就跑。”
杨河顺听后大笑,说:“这苗人如此鬼!我今后得当心了。”龙老牛:“也不尽然,其实苗家与外界交往较少,常年打交道的除了家人就是乡亲们,早养成不用心眼的习惯。据说,有一个苗子于客子打老根,一日喝酒,两人谈起什么是最伤人心的话。苗子问:‘你们客家最伤心人家骂什么?’客子反问:‘什么是最伤心的话?你讲讲你们的看。’苗子解释说:‘就是最让你心燥的话。就像我们苗家,最讨厌人家骂我们是苗****的。’客子听后说:‘哦,是这样,我们最伤心人家骂我们是正是。’后来两人吵架。客子骂一句:‘苗****的!’苗子就回一句:‘正是!’骂来骂去,骂得旁边人都笑弯了腰。最后连这客子都笑了,这苗子方知上当,立刻住口。”
杨河顺听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龙老牛突然提醒道:“莫做声,就要过寨子了,一连有好几个,其中有一个叫屏云,吴巴月就住这寨子里。”杨河顺立刻住声。
两人无语前行,走过几个村落后龙老牛低声说:“前面就是屏云。”杨河顺随声看去,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村落,脚下的一条土路沿村边划过,伸向山里,躲进白云深处。路外的稻田已经收割,禾蔸整整齐齐排列,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方阵,田外一条小溪叮叮咚咚,几个洗衣女正背衣归去。
正看时,突然传来一片惊呼,只见两头水牯相追逐,从田间蹿上大道狂奔,而路上有一个三岁男童正坐地上哭,一个稍大一点的女童正站着扯劝,全不知大祸临。杨河顺见事急,拼命狂奔去救,可毕竟太远,到得边时也来不及抱起,只得顺势将两个孩子扑倒在地,让水牯从他身上踏过。
其他赶来的人一时都惊呆了,半天移不动步,直至看到他翻身坐起去抱孩子,大家才一拥上前问伤重伤轻。杨河顺也听不懂,站起憨笑着咿咿呀呀地抽身离去。在场人无不叹息:“这么俊俏个人!可惜,可惜,可惜了!”
其中一双大眼睛忍不住泪水长流,她就不明白,如此好心肠的人,怎么就哑巴了!那些又丑有狼心的人,偏就不哑,天公不公,该叫天偏才是。这就是吴荷女。可杨河顺并不知道,他早已走远了。
龙老牛自然也被吓出一身冷汗,等走至无人处说:“太冒险了!你可不是平常人啦!还有重任在身呐!”杨河顺笑道:“阿舅放心,我自有数,我是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刀枪尚且不入,何惧几只牛蹄乎!”
走过屏云,两人遇人静声,无人时就一边赶路,一边学苗语,日头偏西时早到木库(又叫鸭巴寨)。放眼望,杨河顺做梦也想不到,在武陵之巅还有这样一个袖珍平原,一条大道从中间穿过,两条小溪沿两边浇灌,有水就有生命,就造就一个大苗寨,造就苗疆腹地一个大场墟。
不过,山里的集市像潮水似的,逢集日人潮汹涌势难挡,大街小巷成汪洋,平日里,人去楼空独点灯,庭院风轻宜罗雀。因这里明日才逢集,此刻人烟稀落,沿路除了几只小狗在追逐,就是一群顽童在嬉戏,虽然杂货铺大多都开着,但掌柜却靠着椅子打盹,只有饭店老板还忙着,在准备明日的酒菜。
龙老牛自然得介绍一番,说:“这就是木库了。”杨河顺感叹道:“想不到在山巅颠上还有这样好地方。先住下,再填填肚子吧。”龙老牛依言,带他去一个较大的客栈开房,看房,然后下楼吃饭。
饭菜自然是山里口味,不过就是新米饭豆荚汤,肉片青椒炒子姜,一个字,辣。
饭后,两人又出门,临走,龙老牛对店家交代:“去寨子看牛,若回得晚,不劳等望,我们到时喊门。”
黄昏,两人赶至沟补寨,找到原寨长石满宜的吊脚楼。山里木屋就像山里小溪,跨进大门一切尽收眼底,屋内很凌乱,瓜菜野果随处摆放,一老头坐窗前抽旱烟,一婆婆在灶上炒野菜,一小姑娘在堂前砍猪草,别无他人。
两人进屋各自拉过一小木椅坐下,龙老牛明知故问:“你家石满宜呢?我是他朋友,好久不见他,来看看。”老头一听泪水长流,说:“你是远客?”龙老牛:“我是牛客,也算远吧,长年四处奔走。”老人用衣袖擦擦眼泪,说:“难怪不知,满宜已经走几年了,被官兵当做土匪抓去凌迟处死,冤啊,丢下三个伢儿,他婆娘一个人也养不活,带着两个小的改嫁了,还有一个大的人家收不下了,只得跟着我们老鬼混得一日算一日吧!比我们惨的还多了,一家死去一半,三股只剩下一股的大有人在,天不长眼啊。”杨河顺听后觉得一切再明了不过,不必再问,碰碰龙老牛的腿站起来。龙老牛自然会意,跟着站起身道:“想开些,慢慢来,你打后坐,有空再来看你老。”老头自然礼节性挽留一番,龙老牛又多谢一番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