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瑞
我写的微型小说,总共出过八个集子,大约四百多篇。重复的比较少。这二十多年来到底写了多少篇微型小说,我没有统计过。有些微型小说写得比较散文化,我就放在一边,没有收进集子中。第一本叫《都市神话》,大部分是两干字的小小说,出书前大部分在《新报》发表过。此书曾经入选过中学生一百种好书。第二本《尘缘》也是微型,是新加坡朋友介绍在新加坡出的。香港买不到。为了普及小小说,我有意识地用少年人喜欢的包装,出了三本小小说集,这就是《逃出地狱门》《还是觉得你最好》和《让我们再对坐一次》,每一本大概收四十篇左右,每篇八百字至一千字。这些小小说,成人也适合读。喜爱写作的朋友最喜欢问“灵感从何而来”的问题。为了说明写作题材和灵感、生活的关系,我在《逃出地狱门》书末附录了《从生活到小说——兼作品得失自评》,在《还是觉得你最好》的书末附录了《灵感从何而来?——本书小说的素材和构思》,对各本所收四十余篇小说的来龙去脉做了简短的说明和自我评价。《让我们再对坐一次》则有意把青少年和校园题材的小小说收在一起。出版《留在记忆里》时有个想法,我想试探一下市场,看一看微型小说在香港的反应,所以一出就是三本,包括林荫极短篇集《生辰快乐》和秀实的极短篇集《某个休斯敦女子》,结果书卖的时间比较长。我觉得这三本书质量不坏,销得比较慢和香港整体环境有关,香港不少读者对微型这种新文体尚没有足够的认识。我个人比较偏爱《留在记忆里》,因为选稿时比较严格,比较注重题材的多样化和艺术}生及创意。海内外一些评论家也比较关注这一本,写过好几篇非常详尽和富有学术气息的文章。与《留在记忆里》重视艺术性不同,《朝朝暮暮》比较通俗,力求雅俗共赏。最新的一本《东瑞小小说》则有短有长,内容也较丰富。
创作微型,不能不提报纸副刊。当时《明报》《快报》《新晚报》《新报》《澳门日报》,在八十年代都设有“每日完小说”“一目完小说”。明报只要求六百至七百字,《快报》则是八百到一千字。当时我受报纸编辑部邀写稿,给《快报》写得最多,差不多每天一篇或两天一篇。在这种情况下写出的急就章,题材不限,有的构思较精细一些,有的就写得很粗糙。每次出书都要筛选。所谓“勤思出智慧”,有了压力,人就在创作状态中,不一定时间短就一定无法出好东西。后来报纸改版,公司创业忙,1990年到现在,我已没有为报纸写稿的压力,反而懒得去构思,也就写得比较少。好处是可以构思深入一些,时间上从容一些。
喜欢微型,最初是比较被动,主要为报纸供稿。后来我参加了共三届在曼谷、吉隆坡、马尼拉开的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的研讨会,才知道微型小说从新加坡开始,渐渐在世界华文文坛掀起了热潮。专家们发表了很多研究性的学术论文。我喜欢读理论。这些论文对我有着较大的影响,使我创作微型从被动变为主动,从不自觉到自觉。加强了我对微型小说所需元素的认识。创作变得更加有意识。
我觉得写得比较好的微型小说,关键在于构思的深度。写得多了,会发觉,写作一篇普通的微型小说比较容易,但创作一篇艺术性较高、内涵深刻的微型就很难了。目前我的创作状况是:某些题材通常放在脑中很久,一直未能成形,就这样一直放着。“不能成形”是指我应该怎样下笔?
怎样布局?结尾呢?还有,写了出来,有没有味道?有没有意思?放在脑中有时一个礼拜,有时长达半个月,但无法写一个字。如果这些难处解决了,就好像血流通到全身的血管,可以下笔了。一千字或一千多字下笔通常可以很快,快则一个多小时,慢则两小时。其情形犹如“不胎十月,一朝分娩”。
引发创作的灵感,更准确地讲是“创作的契机”——简单地说:创作之前都是被某件事触动了,感受比较深,想写与它有关的文字。如果加上一点虚构,一点改编,就几乎可以写出来了。这里以三篇微型小说为例。
一篇是《逃出地狱门》,触动我写这一篇是好几年前读到一则社会新闻:
在一个建筑地盘的电梯升上去后出事故,整个电梯堕下,乘客无一幸免。
我把这则新闻改编,加了一个主角。他为多次无法挤入电梯而埋怨,然而“因祸得福”,最后逃出鬼门关的只有他一人。《回家》是我离别我少年时代的故乡雅加达几十年后旧地重游,朋友开车载我逛市区,问我要不要回老家看看?可是几十年来人事早已变迁,况我父亲已去世,我也不知道老家还在不在,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所谓“风景依旧,人事全非”,我怕触景伤情,就不想回家了。一种伤感的情绪促使我写了此篇《回家》。《故地》的情况相似,所不同的是包含一种哲学意味:当年老舍选择他的出生地北京城门河自杀,《故地》很相似,小小说主角旅游了许多地方,最后选择了出生的母河作为归宿。
有些微型写得深奥,读一遍不容易明白。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读时不够细心,以致不明白其意旨;一是作者功力不足,以为自己明白的读者也明白,实际上文字上没有暗示,甚至自己想表达什么也没想清楚。我个人认为微型和小说一样,要有意义,哪怕一种感觉、情绪也好。如果微型缺乏意思,就传达不到讯息给读者。好的微型以小见大,都有一种意思。例如刘以鬯的《打错了》,想说明的是生命充满了瞬间的偶然性;我写过《珍珠外套》,写一个因车祸死亡的人被解剖后被发现五官、全身重要器官都是人造的和假的,唯一真的是她那件缀满珍珠的外套,我想讽刺的是在商业社会很多东西都是假的,包括人的身体。
微型小说因为篇幅太短,人物个性不可能太复杂,情节通常很单纯,作者又不宜跳出来解读,因此一篇微型往往引起读者们的不同理解,这个情况很正常。我觉得好的微型有时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例如写《舞伴》时,我的想法比较简单,那就是在我们世间,许多事往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一个人犯了错被第二人发现和指出,可是这第二人不久也犯同样的错误。但读的朋友理解各个不同。有的评家认为是表现“人性出于自私对暴力行为的漠视”、“对人生险境的隐喻”;有的认为“富哲理意味”
“是对那些自我感觉良好者的忠告”;有的认为是“绝对的权力使人着魔,最终也害了自己”。《导师》写作的触机是有感于在我们这个世界教育别人的人未必合格,原来的写作目的包含讽刺性。但成为作品之后评家理解不同,有的认为是正面的,认为文中导师的失败经验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刘以鬯的《打错了》最早发表于1983年4月22目的《星岛晚报·大会堂》,只花了半小时,当时大家理解不同,争论文章多达几十篇,此后被收进各种选集多达二十余种。
“微型小说"可反映人的一生通常的说法,微型小说因为一般只有一千字至两干字,只能反映人生的一个片断,有时甚至只是一瞬间的心理活动。但如果经营得好,微型小说其实也可写人的一生变化,从这种变化中看到社会和人性的复杂和丰富。比较常见的有下列这么几种:
第一种是“回忆式”的,作品用几段回忆组成,或将现在和回忆交错来呈现。例如林荫的《这一天……》(收在获益版《生辰快乐》)它的内容写香港的三个时代,主人公是七十五岁的六姑,她是周公馆的佣人。小说情节很淡,从六姑的视角,看窗外景物的变化,周公馆景色依旧,但人事已非,最后结尾落在墙上日历:1997年7月1日。主人公经历了三个时代,她的政治意识很薄弱。
第二种是“现场式”的。小说无论是写过去或写现在,都当非常真实的现在来写。具体的作品如刘以鬯的《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实际上是写父母辛劳的一生。全文用非常生动的生活细节去表现。这篇文章,收进过散文集《父亲·母亲》中,但刘先生出他的微型小说集《打错了》时,他又收进去。可见,这既是一篇小说化的散文,也是散文化的微型小说,属于边缘文体,也可视为“双栖文类”。说它是“小说化的散文”,因为文内有情节有人物;说它是“散文化的微型小说”,因为结构不那么严谨。
第三种是“阶段式”的。此种微型就不那么常见。小说基本上将人的一生分为最有代表陛的几个阶段,写出每一个阶段最有代表性的事件和细节,在每个不同阶段中形成比较和反差,以体现不同的人生。例如我那篇《几度烛光》,写一对男女从初恋、婚姻到做父母的生活变化。我选择了第一年、第五年、第十年以及十五年后的不同情况。想说的是男女感情随着不同时间的流程,会出现不同的表现形式。马来西亚黎紫书的《这一生》则也选了不同的时段,写了一个女性,如何从大家的年轻媳妇变成人家的婆婆,写出了她辛劳的一生,写出了女性的宿命。时间至少跨越半个世纪。徐慧芬的《编年史》选择了一个女性九岁、十八岁、二十七岁、三十六岁发生的事,正好反映了她处于小女孩、少女、青年、中年、壮年几个阶段对于社会事物、人性本质的不同认识和自身爱情、婚姻的遭遇,说明一个女性成长不容易。于梨华的《三相逢》写的也是女主角三个年代的事:十八岁、三十岁、四十八岁及“一年前的事”,而且地点都不同:分别是台北、上海和美国。它写出了一个女性人生的波折。如果不是用三个不同时空去写,就不可能体现人生的波折和变化。
如果写人一生的作品能用一个统一的意象统率全体,那么这样的作品就好像一串珍珠,看上去十分悦目。我的《几度烛光》是用同一家餐厅的烛光作为意象的,烛光的描写配合和衬托男女感情和生活的微妙变化;黎紫书的《这一生》就用了下雨的意象,“雨”连接时空,使小说非常精炼浓缩,主角的变化令人浑然不觉。陈赞一的《一生》中写老人的一生,主要的意象是电梯和计算机波。意象在这几篇中显得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