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东瑞极短篇集《留在记忆里》
黄红娟
“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没有任何我熟悉的东西了。”
“你的根在这里。你注定要多次回来……”
“没有父母亲在的家,已不是家……”
——《留在记忆里·故地》当亚当和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之时,可以说是人类“漂泊”的艰辛旅程的开始,也是无限渴望“还乡”的开始。东瑞极短篇集《留在记忆里》中的五十七个作品涵盖并诠释了这古老神话的永恒主题。
如果说在《迷城》和《再来的爱情》中东瑞一直为其富有悲剧色彩的理想而感伤的话,《留在记忆里》中的极短篇则反映出一个现代作家对困扰人类的现实的勤奋思索。小说集的开篇《凋》便是一个对生命旅程充满困惑求索的作品:“他”终于远离喧嚣都市和复杂人事,回到宁静乡村,大自然使其在浊世中失去支撑点的浮躁心灵重新舒展,却也将衰老与死亡的命运不可抗拒地推至“他”的眼前……然而,衰老与死亡毕竟是人生注定面对的最后归宿,到达终点之前的人生旅程却短暂而充满痛苦历险。偷吃了智慧果的人类先祖受到上帝的惩罚:“你必须终年劳作,终生为维持温饱而忙碌,一直到你死时归土为止。”
今天,当突飞猛进的科技与文明将人类从刀耕火种的时代推进至物质极大丰富乃至物欲极度膨胀的现代社会之时,也将人类纳入了~个为金钱、地位、名誉、实力和权力而角逐的过程:公司的打卡机“像掐住人咽喉那样掐住时间”(《魂魄》);激烈商战、消遣应酬,令复制人也萌生自杀念项(《最佳经理》);现代商业社会万物皆商品,《售》一文以荒诞手法描写了一条专售女性肢体的“女人街”……在这个关涉生命、世情、人性、爱情、婚姻、家庭、社会、科技、自然等诸多层面的集子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关心人类生存状态、关注世界发展前景的现代作家的忧患意识:
科技盲目发展,环境日趋恶化,社会迅速变迁,传统价值体系瓦解,个人因为严重地依赖机器和社会而失去自由和自主性,因为无法实现目标而染上了道德沦丧、贪图享乐、焦虑、异常性行为及睡眠和肠胃功能紊乱等症状。
灾难——广泛的心理创伤
一个被上司斥责其作品无商业价值的摄影记者站在一条没有红绿灯关照的斑马线前“滋生起一种强烈的盼望,但愿一辆失去控制的车快速冲过来,冲倒其中一个人,以他所站的有利位置,他可以第一速度跑前去,拍下车祸的全过程,拍被压毙的那人从身上不断地流出的血,甚至肠子流出的惨状,还有他临死前痛苦呻吟的表情……”(《从犯》)。
诚如一位诗论者所言:“九十年代开始了一个呆板单调的岁月,没有崇高,没有诗意,精神的翅膀不再凌空飞举,一切在庸俗和物欲的洪流中淹没……”生活在现代商业大都市的东瑞敏锐地觉察到精神生活的普遍平庸化这一现实:
首先是情感生活的缩减。爱情揭去了超凡脱俗的纯洁面纱,俗世中人们欲望高涨。《打上句号后》中的女主人公由于不能容忍丈夫的婚外情而提出离婚时,丈夫竟振振有词:“我两者都不想放弃。”功利意识的扩张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真情的淡薄,《除夕》中李嫂给死去的丈夫上香烧纸钱,热切希望丈夫给一些中六合彩的暗示;文坛名家夏子还正当盛年,其友丝莉便忙不迭地要将她的信公开拍卖赚取金钱(《拍卖》)。
其次是文化生活的粗鄙。
曾经,中国大陆的一位摇滚乐歌手唱出了一种时代性的感觉:“我们生活的地方像个垃圾场人们像虫子一样你争我抢吃的是良心,拉的是思想……只要你知道肮脏你已够斤够两。”十九世纪的文化生活曾经被视为逃避现实的一种方法,因为它还被理解为只是听听高雅音乐,欣赏绘画或是看看歌剧;而在二十世纪末期,文化已经完全大众化了,在长篇小说《再来的爱情》中,东瑞曾为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纯文学和通俗文学之间距离消失而感慨不已,《再》中有诸多篇目更向读者展现了一个个令人痛心疾首的文化现实。我们看到诉诸官能的大众消费文化到处泛滥(《图像时代》),诉诸心灵的严肃文化陷入困境(《新焚书记》),娱乐性的传播媒介如卡拉OK等成为文化主流(《视线》),毫无文化素养的记者和明星冒充为文化主角(《观点批发》)……
人为万物之灵,入的文化生存方式强调心灵生活的直接性和不可替代性。《图像时代》预言未来世界不再需要内涵丰富的语言和文字,人们之间用简单的图像(如手势、漫画、照片、连环图等)进行交流和沟通。幻想虽然夸张,却不由不令人联想到今天漫天飞舞的漫画名著和网络上的现代象形文字符号。当语言被任意缩减或随意滥用,文化与传统失去生存时空时,我们又如何找寻得到那可以“诗意地栖居”的家园呢?
此外是人与自然的失衡。
有一位西阿·普埃普罗印第安人,指着被称作“查米索”(chamiso)的一种沙漠植物,对他的一位人类学家朋友说道:“你看这个灌木丛,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个植物就是我,我就是这个植物。它是我也是我的祖先,我们把这个植物称作‘哇夏普’(wawshap)。”这位印第安人是哇夏普氏族的成员,他们在感知这个植物时,带有关于“生命的意义”的活生生的感情效果。
也许,这位人类学家能够理智地理解他的印第安朋友的话,但人类学家的世界观却阻碍了他和这个植物取得感情上的认同,因为他的世界观是合理的、科学的,正如人类历来将自然视为征服改造的对象用以证明“人类是自然界的主宰者”而忽略人与自然的共生共存关系。今天,对自然的不适当征服已使人类自食恶果,而贪得无厌的人们却不肯节制胃口,《罚》《鸵鸟物语》《轮环》等篇讽刺文明人的贪婪欲望,敲响了生态保护的警钟,表现出一种强烈的人类自审意识。
《轮环》以荒诞手法描写了一个孕妇的强烈食欲:“我的食欲奇好,除了那些没有生命的如椅子桌子沙发音响之类,举凡能跳能叫,有着血肉之躯的,六脚八脚无数脚的动物,我见之口水都大流,产生吞下它们的强烈欲望。这个城市什么都有卖,什么动物都有人吃。”《鸵鸟物语》则颇似卡夫卡的《致科学院的报告》,它以一只天然动物园中的鸵鸟的口吻讥讽人类的胆怯和虚伪,“那种为捕食飞禽走兽的亡命丑态令人不忍卒睹”。东瑞的大胆夸张建立在合理想象之上,他让贪得无厌的现代都市人受到了大自然的严厉惩罚:那个嗜吃动物和昆虫的孕妇腹内胎儿无影无踪,满肚子都是昆虫和小动物;而那些贪婪服食植物药品的人们则一个个变成了绿色植物(《罚》)。
人与自然的关系,历来是哲学家和思想家关心的问题,中国的先哲们宣扬着“天人合一”的朴素观念。自然,人类前行路上的伙伴,人类却在寻求自身发展的过程中自私地利用了它又抛弃了它,从而更加剧了“漂泊”之路的孤独感和危机感。
故乡——遥远的家园
生活的营营役役,使漂泊中的游子常常兴起对家园的向往和怀念,怀乡、怀旧本应是人类普遍的永恒的情结,但在这个日益匆忙的世界里,人们为利所驱,已无暇思家。而“他”却“渴望着那旧咖啡店的粗咖啡”,怀念着“那冰凉的、镶红木的咖啡座”,“那旋得吱吱响的老式电风扇”、“肩上披着半湿毛巾,一脸笑容的老伙计”,怀念“它建立起的风格,体现出来的人情味,远比金钱为贵……”当然,这种不合时宜的怀念只能留在记忆里了,商场将取代一切。东瑞的微型小说集以这篇《留在记忆里》为名,深深显示出对已失却的美好事物的眷恋以及意识到它只能“留在记忆里”无法寻回的无奈和伤感。怀旧是东瑞诸多作品的主题,在这个怀念普遍被否定的时代里,一个乡愁诗人回眸过去,渴望寻回一个与现存世界对抗的纯净美好的家园。
《故地》以意识流结构,从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归根意识:
首先是寻根,一种潜意识中的寻根,“他”是在一种冥冥的召唤中由香港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城的。在大都市中奋斗了一生,历尽沧桑的“他”,这时意识里流动着河水、母亲和茉莉花香。第二天清晨,人们便在河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八伯父前来认尸,感叹道:“他在此出生没几个月就离开了,想不到终于还是回来了!”这个宿命的结局似乎应验了上帝的预言:“因为你来之于土,所以要归于土。”怀旧者以死亡的方式对抗他深恶痛绝而又无力改变的现实,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