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清晨,当护士姑娘贞儿从上夜班的医院走出来,往车站候车,准备回家时,一边拖着疲倦的脚步,一边不断地抚摸浑圆凸起的腹部,忽然滋生了一个新的主意。这个主意突然像斩钉截铁那般不可动摇。其坚决的程度一时也教她感到不可思议。
横过马路后,抬头,贞儿就看到一幅巨大的广告牌。那是某种名牌尿布的广告,画面上有个肥胖可爱的男婴正趴着。她又想起凌晨产室那位孕妇的拼搏。无痛分娩早就被广泛运用,可那将做母亲的女人却要求自然分娩,说要领会做母亲的艰难!医生当然同意了。那时贞儿就给了她两截木头小圆柱握在手中,让她使劲时有所凭托。接着贞儿就站在接产医生一侧,协助做一切产前产后的必要准备工作。她看到了那位孕妇的痛苦呻吟、挣扎、大汗淋漓。那真是一场和魔鬼进行的紧张刺激的争夺战!
从产门露出婴孩黑黑的头发,到婴孩浑身血淋淋地被从产道拉将出来,她看得仔仔细细。虽然已看过不知几百次了.依然有新鲜感。使她无法忘怀的就是她们在孩子生下并清醒过来后,她们那种看到属于自己孩子时所展露的灿烂的笑容!
那种笑容充满了奇异的生命的光辉!
生命从一个个体,分裂为二,衍生另一个新的个体,这真是天才的创作!
车子来了。贞儿的思绪从马路上拉回来。在车厢中,她因大腹便便的关系,没有如从前爬上上层,既然人不多,她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正是好坐不坐,她甫一坐下,前面就有个大约两岁大的婴孩一边吮着手指,一边对她天真地、傻乎乎地笑。小孩站在母亲旁的座位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他的母亲不时转过头亲吻他红润的脸颊。贞儿抵不住小孩儿纯真的诱惑,有意跟他笑笑,小孩一被逗弄,就如小鸭下水,兴奋地挥动两手。
贞儿的视线慢慢下移,看到了自己隆起的再过两个月就要产下新生命的肚腹。她开始将一只手搁在上面,见左右后面都没人看,就轻轻地抚摸起来。她手的动作有点怪异,并不作圆形的旋转,而是一个圆形一个圆形地抚摸着,然后用四个手指头摊平,轻轻按下去。好像是要隔着一层肚皮,摸清那肚中胎儿的大致轮廓,而且要判断出那是小生命的哪一部分,比如头颅、躯体和四肢。她越摸就越感到兴奋感加剧,心想着那必然是一个很完美的婴孩……到最后,她再也不能自控了,干脆把手从宽大的衣服伸人去,将她的一个大巴掌摊开,平平地覆盖在她肚皮上了。这一来她的手直接地和肌肤接触了,完全停止不动,就为了想感觉肚子里的另一个心跳。
肚子一鼓一鼓的,十分有节奏;有时竟有一种波浪感,从这里的起伏延伸到另一端。生命的神奇,神奇的造物者!她暗叹着……
可这造物者是谁?像有一只虫咬了她的心肺一口,令她有些隐痛。母亲的定义是什么?凡是从自己的产门诞生了孩子的都可以是母亲吗?这本来不成问题的问题,她却感到困惑了。做了几百次助产护士,那些“初妈”的分娩事实都在告诉她母亲的定义。经历了分娩的苦痛和挣扎的女性,毫无疑问,都是如假包换的母亲!不管胚胎的来源和形成如何,甚至是强奸成孕,那被奸者一样是有尊严,不容任何歧视的母亲!
贞儿情绪有些激动,心在狂跳,想到这肚中胎儿的命运,她浑身四肢甚至颤抖起来了。
她需要镇定,需要再好好想一想,把她的主意想一个清楚,然后毅然做出最后决定!
车还未到家附近的车站,还在前一个站,她就匆匆下车。看到一家门面高雅的餐厅,就推了门进去。她找到一个偏僻角落的卡位坐下。她喘着气,开始回忆这七个月来肚子越来越大的日夜中,她所受到的种种折磨和苦处。她的反应比谁都激烈,最初那三个月,夜里几乎睡不着,人明显地消瘦了……而这只有她一个人忍受、克服着。她没有丈夫,她也仍是云英未嫁身,没人分担她怀孕期的辛苦。她见多了那些婚姻失败的夫妇的例子,她害怕遇人不淑,悔恨终生。但是,她喜欢孩子,也想亲尝做母亲的滋味。谁人说过单身女郎不足惧,女人最遗憾的是没做过母亲!仿佛要生了孩子,女人才是完美的女人似的,不管她多丑!因此,她接受了这样的“怀孕事实”。
可是越近分娩期,她越生了悔意。不是对怀孕的后悔,而是对孩子命运及向别人的许诺。
太不合理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要是在旧年代,接生的医学技术还不发达,产妇分娩,还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如今钱竟可以买到所有的欢乐和痛苦么?
她取出了一本银行储蓄簿子。就在数月之前,她的簿子增加了2万美元的进账。那是一对不育夫妇开给她的,他们要租她的子宫,让他们的精子和卵子结合成的胚胎在她子宫里生长,再由她生产出来。代价是2万美元。合约上写明出生的孩子归他们。医生替他们“践了约”。
我那么蠢啊,竟同意了。那个女人竟可以不负上妊娠的责任,借人之肚生孩子!贞儿此时已不再犹豫,取出支票本,写上2万美元银额,准备将款退回。她下定决心背约,而且打算在三天内办好手续离开香港,“自动消失”。她并迅速地写好一封短函附在支票上寄给那对夫妇。
她呷了口柠檬茶,得意地反复念信中最精彩、最使她开心的两句话:
孩子我要,孩子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