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街头,那个老书贩在消失多时之后又出现了。冷锋南下,他将脖子缩入竖起的破衣领,一个人在横巷的屋檐下踽踽独行。手拎着的破布袋内的几本绝版旧书,是他全部的家当。他在找从前的老主雇——一个已几乎被遗忘了的著书人。但他几乎浪掷了整个晚上。
“他到底搬到哪里去了呢?从前我卖的绝版书都是他认购的。不知怎的,又搬家了……要是我这几本书卖不掉,床租、这几天的三餐都成问题了……”
一边深深地叹着气,老书贩一边爬上小巷一间门面很残旧简陋的唐楼楼梯。
“必是越来越落魄了,要不然不会越搬越小越差!”
老书贩借着楼梯上方被灰尘网住的二十五支光灯泡发出的微弱光芒,望住手上的一张纸。那上面抄写着著书人上一个房东所给的地址。
“这儿该不会错了!”
爬到第六层,老书贩停下来,看了看两户人家中的一个门号,敲了敲门。
好一会儿,才听得见屋内传出一阵十分衰老的声音:“谁啊?”
门上没有防盗眼,尽管去问,门还是开了。
“打扰了。”
老书贩说。著书人将他引进。见他满脸风霜,哈着白白的寒气:“外面好冷吧?”
“电台广播九度。”
通过一道漆黑狭窄的廊道,他们走入一间斗室。老书贩瞥见著书人的房间除了书桌上方的一架架书外,从地上到床底下都堆满和塞满了书,显出一派凌乱不堪的景象。他不禁忆起从前他老伴还在的日子,那时他们还租着一个小单位,还有些生气,自从他老伴离开人世,著书人日渐落魄,连房室也露出一种败相。他还看到,那乱得可以的书桌上,正摊开一张爬满一半的稿子。看得出来,著书人越是到了晚年,越是处在一种为心灵和温饱挣扎的境地了。看一看自己袋中的几本书,他不能不犹豫和发愁了,是否该拿出来向他推销?他真是不忍,唯脸皮如不够厚,又怎么度过余下来的几日?不过想到了自己只能靠卖旧书维生,不像著书人仍可以卖自己的稿子,他就狠了心,还是将货色拿出来吧!
著书人请他坐在那张单人的破弹簧床上,倒了一杯茶给他。茶是用挺滚的水冲的,他劝他乘热喝下:“暖一暖身子。”但老书贩只是双掌握杯,让杯瓷透着的热传遍和暖热冷冻的手。
“外面真冷啊。您老这么夜了还在写啊?”
老书贩想到了自己四十几年前也写诗,还出过了一本诗集,但至今,那仿佛已属遥远的天国里的事了。时代早巳埋葬了他青春的梦想。他又想到了和面前这位写作老头的那种淡然如水的来往,他只知道他在写,为报纸供稿,却不知道他用什么笔名。老头子告诉过他,过去也出过书,但销得不好,进入七十至八十年代,偶尔也出过几本,却是肯为他出书的人越来越少了。
彼此在这时只是对视,关怀对方时说上一两句话,接着是一大截的空白,长久的沉默。
著书人不清楚对方从前干过什么,当然更不知道他也一度以文字为生,直到发现这世界懂诗的人这么少,诗把他的艺术修养升至象牙塔内,诗也把他迫人生活的死角,他才被迫改行搜罗旧书、好书,换取生活费。
著书人对他的感情,大概只出于一种怜悯。每次他来到,都象征性地以低廉的价格买下他的一两本书。老书贩从不接受平白无故的施舍,他仍崇服我们世道通行的交换原则。
“……唉,我从前写的这么一些,有什么用呢?如今只留着自己欣赏!
这些内容今天已没人愿读了!”
著书人指着架子上蒙尘的几本书说,语带感慨:
“我正将时间消磨在稿子上,消磨完了,生命的期限也就到来了。”
著书人继续说下去,情绪平静而悲怆。
“我并不太同意你这么说啊。”老书贩终于将袋里欲向他推销的一本书取出,放在台面上。著书人眼睛一亮,心颤了一下。
“许多老前辈的书,花了大半生心血来写,一时不好卖,但对它永恒的文学价值却无损。像这本书的作者庸衡,一直到死后,才得到应有的评价。他的代表作就是我好不容易搜集得来的这本《不死之灵》。许多文学史家、研究家都在找这本书,可是当时印得极少,当然已绝版了几十正……”
“哦,是么?”
著书人将那本封面已残旧的书取到手中,开始逐页翻起来。他翻着,翻着,翻到了“后记”,读到了所署的日期:民国三十四年冬季。
那时他仍在中国大陆。次年他就南下了。
“我愿意以最廉价的价格出让。欠了房东三个月床租了……请你支持一下吧!”
老书贩厚着脸皮,几乎已用哀求的口气了。他一生的悔恨也许就在此了:缺乏如同著书老头的傻劲,否则,尽管路难走,也未必到此三餐不继、山穷水尽的田地。
著书老头此时已热泪满眶,多时已没人提及“庸衡”!这已几乎死亡的名字如今又复活了!他在台面的稿子上署下“庸衡”二字,然后紧握老书贩的手,令对方惊愕良久才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