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中,也有不少自满的人,有见识的人见了他们,不过发出冷笑一声罢了。又有当下所谓名士的,把科名看得和粪土一样,或者喜欢作点古诗,或者搞点考据,或者好讲理学,叫嚣着自以为压倒一切。看见的人,以为他们的成就也没有多少,也只好冷笑一声罢了。所以我们用功干学问,努力去掉傲气,努力戒除自满,不为别人所冷笑,才有进步。
弟弟们平时都为人谦谨,但多年小考没有中,恐怕会因为愤激已久,以致产生骄惰的习气,所以特别写信告诫,请务必想一想我说的话,那就很好了。国藩手草。(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
禀父母·做事当不苟不懈
【原文】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四月十四日,接奉父亲三月初九日手谕,并叔父大人贺喜手示,及四弟家书。敬悉祖父大人病体未好,且日加沉剧。父、叔率诸兄弟服侍,已逾三年,无昼夜之间,无须臾①之懈。独男一人远离膝下,未得一日尽孙子之职,罪责甚探。
闻华弟荃弟文思大进,葆弟之文得华弟讲改,亦日驰千里。远人闻此,欢慰无极。
男近来身体不结实,稍一用心,即癣②发于面,医者皆言心亏血热,故不能养肝,热极生风,阳气上肝,故见于头面。男恐大发,则不能入见(二月廿三谢恩蒙召见,三月十四值班蒙召见,三十又蒙召见),故不敢用心。谨守大人保养身体之训,隔日一至衙门办公事,余则在家,不妄出门。
现在衙门诸事,男俱已熟悉。各司官于男皆甚佩服,上下水乳交融,同寅亦极偕和。男虽身在礼部衙门为国家办此照例之事,不苟不懈,尽就条理,亦所深愿也。
英夷在广东,今年复请入城。徐总督办理有方,外夷折服,竟不入城。从此永无夷祸,圣心嘉悦之至(四月十五日上谕甚嘉奖,兹付呈)。李石梧前辈告病。陆立夫总制两江,亦极能胜任。术者③每言皇上连年命运行劫财地,去冬始交脱,皇上亦每为臣工言之。今年气象果为昌泰,诚国家之福也。
儿妇及孙女辈皆好。长孙纪泽,前因开蒙太早,教得太宽,顷读毕《书经》,请先生再将《诗经》点读一遍。夜间讲《纲鉴》正史,约已讲至“秦商鞅,开阡陌”。
李家亲事,男因桂阳州往来太不便,已在媒人唐鹤九处回信不对。常家亲事,男因其女系妾所生,且闻其嫡庶不甚和睦,又闻其世兄不甚守俭敦朴,亦不愿对。南陔先生今年来京时,男不与之提及此事,渠已知其不谐矣。
纪泽儿之姻事屡次不就,男当年亦十五岁始定婚,则纪泽再缓一二年,亦无不可。或求大人即在乡间选一耕读人家之女,或男在京自定,总以无富贵气习者为主。纪沄对郭雨三之女,虽未订盟,而彼此呼亲家,称姻弟,往来亲密,断不改移。
二孙女对岱云之次子,亦不改移。谨此禀闻,余详与诸弟书中。男谨禀。(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
【注释】
①须臾:片刻。 ②癣:由霉菌引起的皮肤病。 ③术者:算命的人。
【译文】
儿子国藩跪着禀告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四月十四日,接到父亲三月初九的手谕,和叔父大人贺喜手示以及四弟的家信,敬悉祖父病体没有好,而且一天天加重,父亲、叔父领着诸位兄弟服侍已经三年,不分昼夜,没片刻可以松懈。只有儿子一个,远离膝下,没有尽一天孙子的职责,罪责太深重了。
听说华弟、荃弟文思大大进步。葆弟的文章,得到华弟的讲改指点,也一日千里。远方亲人听了,太欣慰了。
儿子近来身体不很结实,稍微用心,脸上的癣便发了出来。医生都说是心亏血热,以致不能养肝,热极生风,阳气上肝,所以表现在脸上。儿子恐怕大发,不能入见皇上,所以不敢用心,谨守大人保养身体的训示。隔一天到衙门去办公事,其余时间在家不随便出门。
现在衙门的事,儿子都熟悉了。属下各司官员对于儿子都很佩服,上下水乳交融,同寅也很和谐。儿子虽终身在礼部衙门,为国家办这些照例的事,不苟且不松懈,一概按规矩办理,也是我愿意干的。
英夷在广东,今年又要求入城。徐总督办理有方,外国人折服,竟不入城,从此永无夷祸,皇上嘉奖喜悦得很。相命先生每每说皇上连年命运,交上了劫财运,去年冬天才脱离。皇上也常对臣子们说,今年的气象,果然昌盛泰平,真是国家的福气。
儿妇和孙女辈都好,长孙纪泽,因为发蒙太早,教得太宽,近已读完《书经》,请先生再把《诗经》点读一遍,晚上讲《纲鉴》正史,大约已讲到秦商鞅开阡陌。
李家亲事,儿子因为桂阳州往来不便,已经在媒人唐鹤九处回信不对了。常家亲事,儿子因他家女儿是小妾所生,而且听说他们嫡亲和庶出之间关系不好,又得知其兄长不是很节俭敦厚朴实,便知道不成。南陔先生今年到京城来的时候,儿子没跟他提到这件事,他就知道他们不会和谐。
纪泽儿的婚事,多次不成,儿子当年也是十五岁才定婚,纪泽再缓一两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或者请父母大人在乡里选择一耕读人家的女儿,或者儿子在京城自定,最好是以没有富贵气习的为主,纪沄对郭雨三的女儿,虽然没有订盟,彼此呼亲家,称姻弟,往来亲密,绝不改变。
二孙女对岱云的次子,也不会改变。谨此禀闻,其余详细写在给弟弟的信中。儿子谨禀(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
致诸弟·劝宜力除牢骚
【原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日来京寓大小平安。癣疾又已微发,幸不为害,听之而已。
湖南榜发,吾邑竟不中一人。沅弟书中言温弟之文典丽矞皇①,亦尔被抑,不知我诸弟中将来科名究竟何如?以祖宗之积累及父亲叔父之居心立行,则诸弟应可多食厥报;以诸弟之年华正盛,即稍迟一科,亦未遽为过时。特兄自近年以来,事务日多,精神日耗,常常望诸弟有继起者,长住京城,为我助一臂之力;且望诸弟分此重任,余亦欲稍稍息肩,乃不得一售,使我心无倚。
盖植弟今年一病,百事荒废,场中又患眼疾,自难见长。温弟天分本甲于诸弟,惟牢骚太多,性情太懒。前在京华不好看书,又不作文,余心即甚忧之。近闻还家以后,亦复牢骚如常,或数月不搦管为文。吾家之无人继起,诸弟犹可稍宽其责,温弟则实自弃,不得尽诿其咎于命运。吾尝见友朋中牢骚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②,如吴枟台、凌荻舟之流,指不胜屉。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感应之理,自然随之。温弟所处,乃读书中最顺之境,乃动则怨尤满腹,百不如意,实我之所不解。以后务宜力除此病,以吴枟台、凌荻舟为眼前之大戒。凡遇牢骚欲发之时,则反躬自思,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之。不惟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亦且养此和气,可以消减病患。万望温弟再三细想,勿以吾言为老生常谈,不值一哂③也。
王晓林(植)先生在江西为钦差,昨有旨,命其署江西巡抚。余署刑部,恐须至明年乃能交卸。袁漱六昨又生一女,凡四女已殇其二,又丧其兄,又丧其弟,又一差不得,甚矣穷翰林之难当也。黄麓西由江苏引见入京,迥非昔日初中进士时气象,居然有经济才。王衡臣于闰月初九引见,以知县用,后于月底搬寓下洼一庙中,竟于九月初二夜无故遽卒。先夕与同寓文任吾谈至二更,次早饭时,讶其不起,开门视之,则已死矣。死生之理,善人之报,竟不可解。
邑中劝捐弥补亏空之事,余前已有信言之,万不可勉强勒派。我县之亏,亏于官者半,亏于书吏者半,而民则无辜也。向来书吏之中饱,上则吃官,下则吃民。名为包征包解,其实当征之时,是以百姓为鱼肉而吞噬之;当解之时,则以官为雉媒而播弄之。官索钱粮于书吏之手,犹索食于虎狼之口,再四求之,而终不肯吐;所以积成巨亏,并非实欠在民,亦非官之侵蚀入已也。
今年父亲大人议定粮饷之事,一破从前包征包解之陋风,实为官民两利,所不利者,仅书吏耳。即见制台留朱公,亦造福一邑不小。诸弟皆宜极力助父亲大人办成此事。惟捐银弥亏,则不宜操之太急,须人人愿捐乃可,若稍有勒派,则好义之事反为厉民之举,将来或翻为书吏所借口,必且串通劣绅,仍还包征包解之故智,万不可不预防也。
梁侍御处银二百,月内必送去。凌宅之二百,亦已兑去。公车来,兑五七十金,为送亲族之用,亦必不可缓。但京寓近极艰窘,此外不可再兑也。
邑令既与我家商办公事,自不能不往还,然诸弟苟可得已,即不宜常常入署。陶、李二处,容当为书。本邑亦难保无假名请托者,澄弟宜预告之。
书不详尽,余俟续具。兄国藩手草。(咸丰元年九月初五日)
【注释】
①典丽矞皇:指文章华美大气。 ②抑塞:心情忧郁,内气不通畅。 ③哂:微笑。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
近来京城家里大小平安,我的癣疾又已经开始发了,幸好还不是很厉害,由它去。
湖南的榜已发,我们县竟然一个也没有中。沅弟信中,说温弟的文章华美大气,也被压抑,不知道各位弟弟中将来的科名究竟如何?以祖宗的积德,父亲、叔父的居心立行,则各位弟弟应该可以多受些挫折。各位弟弟年华正盛,就是稍微迟考一科,也不会过时。只是愚兄近年以来,事务日多,精神日耗,总是希望各位弟弟中有继之而起的人,长住京城,为我助一臂之力。并且希望各位弟弟分担重任,我也想稍为休息一下,却不能实现,使我心里感到无靠。
植弟今年一病,百事荒废,加上又患眼疾,自然难以有所作为。温弟的天分,在弟弟中算第一,只是牢骚太多,性情太懒。以前在京华的时候就不好好看书,又不写文章,我心里很是担忧。近来听说回家后,还是经常发牢骚,或者几个月不拿笔。我们家之所以无人继起,各位弟弟还可以说责任较轻,温弟实在是自暴自弃,不能把责任都归咎于命运。我常常看见朋友中牢骚太甚的人,后来一定心情忧郁。如吴枟台、凌获舟之流,数也数不清。因为无缘无故而怨天,天也不会答应;无缘无故而尤人,人也不会服。感应到的道理,就自然随之。温弟所处的环境,是读书人中最顺的境遇,动不动就怨尤满腹,百不如意,实在使我不理解。以后务必努力去掉这个毛病,以吴枟台、凌获舟为眼前的大戒。凡遇到牢骚要发之时,就反躬自思,我有哪些不足,而积蓄了这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掉。这样不仅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也可以借培养和气来稍微减轻病痛。万望温弟再三细想,不要以为我的话是老生常谈,不值得理会。
王晓林先生在江西为钦差,昨天有圣旨,命他署理江西巡抚,我署理刑部,恐怕要到明年才能交卸。袁漱六昨又生一女,共四女,已死了两个,又丧了兄,又丧了弟,又连一个差事都得不到,穷翰林真是太难当了。黄麓西由江苏引见入京,与过去初中进士时的气象迥然不同,他居然有经济才能。王衡臣在闰月初九引见,用为知县,以后在月底搬到下洼一个庙里住,竟在九月初二日晚无缘无故死了。前一天晚上,还和同住的文任吾谈到二更。第二天早饭时,奇怪他不起床,打开门一看,已经死了。生与死的道理,好人的这种报应,真不可理解。
家乡劝捐,弥补亏空的事,我前不久有信说到,万万不可以勉强摊派,我县的亏空,亏于官员的占一半,亏于书吏的占一半,老百姓是无辜的。一直以来书吏在中间得利靠的是上面吃官,下面吃民,名义上是包征包解,其实当征收的时候,便把百姓当鱼肉而吞吃。当解送的时候,又把官员当作雉媒而从中拨弄。官员从书吏手上索取钱粮,好比从虎狼口里讨食,再四请求,还是不肯吐,所以积累成为巨大的亏空。实际上亏空并不是由人民造成的,也不是官员自己侵吞了。今年父亲议定粮饷的事,一破从前包征包解的陋风,实在是官民两利,所不利的,只是书吏。就是见制台留朱公,也是对这个地方造福不小,各位弟弟都位大力帮父亲大人办成这件事。只是捐钱补亏空,不要操之太急,一定要人人自愿捐才行,如果稍微有强制摊派,那么一件义举反而成了厉民之举,将来或者反成为书吏的借口,并且必然串通劣绅,闹着要恢复包征收包解送,千万不可不早作防备。
粱侍御的二百两银子,这个月内一定要送去。凌宅的二百两,也已经兑去。官车来,兑了五七十两,为送亲族用,也不可能延缓了。但京城家里近来很窘迫,此外不可再兑。
县令既然到我家来商办公事,自然不得不来往,但各位弟弟即使勉强得到差事,也不方便常常出入官署。陶、李二处,等我再写信去。本县也难保没有借他人之名来请托的,澄弟最好先告知我。
信写得不详细,其余内容以后再写。兄国藩。(咸丰元年九月初五日)
致四弟·不宜露头角于外
【原文】
澄侯四弟左右:
顷接来缄,又得所寄吉安一缄,具悉一切。朱太守来我县,王、刘、蒋、唐往陪,而弟不往,宜其见怪。嗣后弟于县城、省城均不宜多去。处兹大乱未平之际,惟当藏身匿迹,不可稍露圭角①于外,至要至要!吾年来饱阅世态,实畏宦途风波之险,常思及早抽身,以免咎戾②。家中一切,有关系衙门者,以不与闻为妙。(咸丰六年九月初十日)
【注释】
①稍露圭角:意同稍露头角于外。 ②咎戾:惹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