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东归大军踏上故土的同时,渥巴锡派出的使者也风尘仆仆地抵达了伊犁。他们顾不上休息,顾不上洗去一路的征尘,马不停蹄地直奔伊犁将军府,连夜拜会了伊勒图将军。使者简要述说了土尔扈特部族因不堪忍受沙俄奴役践踏,因而举族东归的大略情节后,立即从怀中掏出汗王渥巴锡的亲笔信,奉呈于伊犁将军——土尔扈特汗渥巴锡谨致书于伊犁大将军麾下:久仰神威,如望云霓。今土尔扈特渥巴锡敬率全帐万里来归,沐浴薰香,奉书军门,指日长拜,敬颂大将军万福!吾土尔扈特乃瓦刺后裔,世代游牧于华夏之野。先祖曾受皇帝册封,印诰向为吾等宝藏。徙牧俄罗斯后,风俗相殊,备受欺凌,无时不念祖宗庐帐故土也。乃于去冬谋弃归牧,挈属部归附,风雨兼程计来万千余里矣!皇恩浩荡,唯其准令入觐,一睹天颜,以伸积诚,再作臣仆,福祉永世。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谨颂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伊勒图将军读毕信件,立即草拟奏报,将土尔扈特部族已接近伊犁的消息连同渥巴锡的信件一并飞奏朝廷。乾隆皇帝阅毕奏报后,令正在进京途中的参赞大臣舒赫德火速返回伊犁,具体负责接纳安置事宜。同时谕令陕甘总督吴达善、陕西巡抚文绶拨出陕西库银,以备接济土尔扈特部众之用。
旱在土尔扈特迁徙大军还在风雪泥沼中艰难跋涉,并对东方故国望眼欲穿时,清王朝即已从俄国方面的行文中获取了这一重要信息。但是当时的乾隆皇帝却反应平淡,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这在最初对边防将军的旨令中可以看出,“尔等若靠近边界,允许入界之,抚慰安置;若未至我边界,半途被俄罗斯追缉,发生冲突,则可不理。”显然,这绝不是乾隆皇帝对土尔扈特回归问题的成熟考虑,而是出于对十多年前俄国收容并拒绝交还叛臣舍楞等人一事的愤恨流露。
自康熙以来,准噶尔反叛势力一直有恃无恐,外则勾连沙俄,内则兴兵骚乱,进逼京师。康、雍二朝数次大举征讨,皆无功而返。历经三代七十余年,乾隆皇帝一举犁庭走穴,终于荡平了准噶尔人的老巢,占据了乌鲁木齐、伊犁等广袤地区,彻底征服了西域。但清王朝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是故当土尔扈特人越来越接近伊犁,越来越接近故土时,乾隆皇帝也就越来越产生出一种本能的忧虑,担心土尔扈特人众在重返故地后,步准噶尔的后尘,割据称雄,自外于王化,使刚刚熄灭战火的西北部边疆重又烽烟四起。而在准确获悉回归部族中居然还有杀死清廷边将、叛逃俄罗斯的逆臣舍楞、劳章札布和沙喇扣肯等人后,这一忧虑又进一步加重。一时群臣汹汹,议论蜂起,皆言舍楞等人可杀!渥巴锡率族东归,实由舍楞挑唆而起,真正的目的在于乘虚抢占伊犁。为了避免这一恶果的不幸出现,应立即驰派两万精兵火速驻防伊犁。更有甚者,提出将土尔扈特人拒之门外,以免与沙俄引起不必要的纠纷,重起兵衅……经过多方权衡和深思熟虑,一丝明亮的火花突然在乾隆脑际中爆闪开来:舍楞一人,岂能耸动渥巴锡全部?且俄罗斯也是大国,舍楞既背弃俄罗斯而来,又扰我中国边境,进退无据,他将何去何从?所以这事归顺的可能性占十之八九,暗怀诡计只占十之一二。何况舍楞本我叛臣,逃奔俄罗斯后,清政府曾依据双方签订的条约一再索取,而俄罗斯拒不交还。今既来归,即以此理回复俄罗斯,谅他们也无言以对。同时,对于悔过回归之人,理当大度宽容。倘将他们治罪,不但不足以扬大清圣威,抑且贻笑于蒙古各部落矣。
于是,乾隆皇帝决定接纳土尔扈特部众的回归。为了彻底消除舍楞和渥巴锡的疑虑,特派纳旺先行前往会见舍楞,向他传达“断不究其前罪,务与渥巴锡等一体加恩”的旨意,以稳定土尔扈特部众的情绪。
乾隆三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公元1771年7月8日),策伯克多尔济亲王率领的土尔扈特前锋部队,在伊犁河流域的查林河畔与前来迎接的清军相遇——游子回归,故国情深,一百四十年的梦幻瞬间成为美好的现实。
六月十六日,清军总管伊昌阿、索通在伊犁河畔会见了渥巴锡和舍楞,以及土尔扈特部主力和大队家属。参赞大臣舒赫德在正式会见渥巴锡时,向他宣读了乾隆皇帝的旨意,“尔等俱系久居准噶尔之人,与俄罗斯之俗不同,不能安居,闻厄鲁特等受朕重恩,带领妻子远来投顺,甚属可悯,理宜急加抚绥安插。”在舍楞部众驻地,纳旺专程前来为其宽心,说明他虽系获戾之人,但今自行投诚,大皇帝不究前罪,并将重加恩赏。
几乎就在同时,又一道谕旨传来:“伊犁现有投诚之土尔扈特等,其大台吉均来避暑山庄朝觐。”并派御前大臣亲王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前往伊犁迎接。
土尔扈特部族自伏尔加河启程时,共三万三干户近十七万人,沿途历经疾病、饥渴和战斗伤亡,“其至伊犁者,仅以半计”,即一万余户、八万余人;所有的牲畜几乎丧失殆尽。漫漫行程中,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其凄惨之状,可从舒赫德的奏报中窥视一二,“观其投来者,内多老弱病残、妇女幼儿,行走如欲断魂”,“伊等来我驻地,俱是痛哭哀告”,“其穷困情状,实堪悯恻”;“土尔扈特投诚人众,御寒无具”,“或衣服破烂,或靴鞋俱无,其幼孩有无一丝寸缕者”;甚至因为途中极度饥饿,“至此饱食肥肉,全身发烧即进入河中坐卧,故而胀死、病死者亦不少……”面对如此窘迫悲惨之状,乾隆皇帝和负责接济安置土尔扈特部众的官员无不悚然动容,怜悯之心顿起,并及时给予了大批量的物资救助。
乾隆皇帝命参赞大臣舒赫德改任伊犁将军,专门负责安置、救济工作,下令紧急发放衣服、口粮、帐篷、银两等,以维持土尔扈特人的生计;又命张家口都统常青调拨大批牲畜赶赴新疆供应;命陕甘总督吴达善拨款办运茶叶、羊只和皮张供应;命陕西巡抚文绶专程前往嘉峪关办理土尔扈特人急需的生活用品。
据清宫史料记载,为安置救济土尔扈特部众,清政府拨出专款,总计在伊犁、塔尔巴哈台购买牛羊九万五千五百多只,由内地达里刚阿、商都、达布逊等处运来牲畜十四万头,从巴里坤、哈密、辟展等地购买牲畜三万多只;拨出官茶二万余封,库存米麦四万一千多石;在南疆诸城和甘肃等地购买羊裘五万一千多件,布六万一千多匹,棉花五万九干多斤,毡房四百多顶。牲畜和银两按部落大小、人口多少分配,每户分别赏给孳生羊三十、二十、八、五、三只不等,赏给白银五十、三十、二十两不等。大量的物资救济和妥善安置,使土尔扈特人渡过了难关,开始在离别了一个半世纪的故土上重建家园。
同年八月,渥巴锡、策伯克多尔济及舍楞等十三人,在清政府官员的护送下,由伊犁抵达木兰围场,并在伊绵峪觐见了乾隆皇帝。在宽敞豪华的行幄中,乾隆用蒙古语向渥巴锡询问了土尔扈特的历史和率众归来的情况。渥巴锡一一做了回答,并倾诉了土尔扈特人向往祖国的衷情;同时将他的曾祖阿玉奇得自洪豁尔的传世之宝七宝刀和金锉刀献给乾隆皇帝,以表世为天朝臣仆,自今再无甲兵之意。
次日,乾隆皇帝命渥巴锡等随围观猎。时值先期率众来归的杜尔伯特“三策凌”之一的策凌乌巴什以年班扈跸行围。策凌乌巴什与舍楞是多年的相识,二人在围场见面,喜出望外,握手言欢,立誓永为天朝臣仆。
围猎完毕,渥巴锡等随乾隆皇帝回到避暑山庄。只见四面云山环绕,八方祥云聚涌,无数的亭台楼阁或掩映于绿树丛中,或耸峙于碧波之上,洲岛交错,山水相依,麇鹿漫游,野趣横生。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散发着幽幽楠木清香的澹泊敬诚殿,一派庄严肃穆的气氛,从朝房、军机处到配殿,按品级地位逐次跪满了王公大臣、蒙古等各部首领。在一片礼乐声中,乾隆皇帝正式接见了土尔扈特首领,并封渥巴锡为卓里克图汗,策伯克多尔济为布延图亲王,因病未能前来的巴木巴尔为毕赐勒尔图郡王。
其时,舍楞俯首请罪,乾隆皇帝赦之,封为弼里克图郡王。其下,土尔扈特受封爵者三十七人,各赏衣冠,赐鞍马。
典礼过后,乾隆将渥巴锡带到大殿之后的四知书屋,按照皇帝对臣下的最高礼遇,赐茶果,赏玉如意、洋表、鼻烟壶等物。此后,乾隆多次赐宴于万树园和溥仁寺,仿夜宴三策凌之例,设灯宴,观火戏。
洛桑丹增大喇嘛随同渥巴锡抵达热河避暑山庄后,颇受礼遇。乾隆皇帝充分尊重其宗教上的地位,在普陀宗乘之庙落成后,“以其素重黄教,命往瞻礼”。封赏时,按四等台吉例,赏银百两以示嘉奖。但清廷出于种种考虑,将洛桑丹增排除在政治领袖之外,令其不必赴宴,仅在寺内诵经。自此以后,洛桑丹增真正遁入佛门,不再过问尘世之事。
参加过维特梁卡六人秘密会议,并在土尔扈特部族东返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的达什敦多克,经渥巴锡推荐,被封为一等台吉,并与渥巴锡等人一同赴普陀宗乘之庙瞻礼,有幸参加了这个黄教庙宇的盛大法会。
对于土尔扈特不辞而别,万里东归的壮举,沙俄当局恼羞成怒,居然由萨纳特衙门行文清政府:“邻境各邦,向无容留属人之例”,要求清廷将土尔扈特交还俄方,并以武力赤裸裸威胁:“不守和好,恐兵戈不息,人无宁居。”清政府当即由理藩院复文沙俄,根据事实一一驳斥:“土尔扈特渥巴锡等,与尔别一部落,原非属人”,“自准部入居尔境,尔国征调烦苛,不堪其苦,唯率众来投。”对于沙俄当局的武力恫吓,清政府亦不示弱:“或以兵戈,或守和好,我天朝惟视尔之自取而已”,“大皇帝惟欲安抚众生,必不肯轻信人言即废和好,如尔等欲背弃前议,则亦听之!”一百四十年的梦想足以改变历史,但两通厚重的石碑却永远不能承载土尔扈特人的泪血悲欢。诚如一位美国学者所言:“土尔扈特人的悲壮之举不是消失在历史的传奇交界地区的一个孤立事件,而是人类永恒地追求自由与和平的一个真实范例,是值得我们永远传诵的一篇伟大的叙事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