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有名的大医院做着令许多人羡慕的医-生,已经十几年了。房子、车子、票子,该有的似乎都有了,但心理上的负担却越来越重。看着周围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医生、护士和一个个痛苦不堪的病人、家属,总会有种种难言的味道涌到心口。夜里有时失眠,会历数自己这些年的人生路程,就清晰地看到自己怎样一步一步变成现在的样子,变成一个被病人当面奉承、背后称为“白狼”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难道这就是当年那个发誓要悬壶济世、普度众生的热血少年吗?
我多想扯掉自己身上洁白的大褂,把里面发霉的心、肺、肝……暴晒在7月的烈日下,彻底地消毒,重新成为一个问心无一隗的人!
我的心是被“红包”染得发霉了。我怎么也忘不掉第一次接收病人“红包”的事。我记得那是一个来自偏远山村的、像我父亲一样终日劳作于山间农田中的老人,他患了胃癌。出身于农村的背景,使我对这样的农民从心底里有一种怜悯,因此,我一直很关心他。也许是由于我的关心引起了老人和他儿子的感激,反正在手术前一天,老人木讷的儿子趁我上厕所的时候,在我白大褂的口袋里塞上了一个“红包”:确实是用红纸包着的。
“红包”里面是200块钱,20张皱皱巴巴的10元纸币。第一次收到“红包”,令我非常不安。它呆在我洁白的白大褂口袋里,就像一团火一样炙烤着我。我在厕所里呆了半天,情绪才平稳下来。然后,我又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很久,心情十分矛盾。要知道,那时我一个月的收入只有56块钱!但最后,我还是决定,这200块钱不能要。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地丧失了人格、丧失了“白衣天使”这个神圣的称谓。但如果就这样还给病人,肯定会给病人带来心理上的负担,于是我去了住院处,把钱转到了病人的账上。因为这件事,医院周会上专门表扬了我。没想到的是,表扬给我带来的却是说不出的烦恼。甲说:看不出,这小子还挺会沽名钓誉的,不打算要还给人家就行了,为什么非得闹得尽人皆知?乙说:啧啧,没想到这么年轻就收“红包”!丙说:说不定是这次嫌少交上了,如果收个1000块,看他交不交!丁说:傻帽!顶三四个月的收入呢……本来,我交上就是经历了很复杂的思想斗争的,没想到落了这么些议论,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自己确实很傻。于是,第二次收到“红包”的时候,我=f脆就给女朋友买了一辆自行车。但说实话,自己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总觉得是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慢慢地,我收“红包”越来越频繁,每个包的数额也越来越大,可心理上的负罪感却逐渐消失了。尤其是当我发现几乎所有的“天使”们都收取“红包”后,我更觉得自己只不过是随大流而已。到后来,如果自己分管的病人不意思意思,反而非常不舒服,觉得病人没把自己放到眼里……于是,向人家暗示、索要“红包”的事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我的肺是被“回扣”熏得发霉了。人一旦掉人贪欲的泥潭,就会丧失所有的良知,永远变成金钱的奴隶。其实,“药贩子”们的手段再简单不过了:某某药200块一支,用一支给20元“回扣”;某某药300元一支,用一支给40块“回扣”;某某东西3000块一个,用一个给700元“回扣”……于是我和我的老师、学生们马上就丧失了知识分子的尊严,争先恐后、奋不顾身了。当然可以用青霉素的,但青霉素是没人给你“回扣”的;当然知道某些昂贵的抗生素同时是存在一些严重的副作用的,但用了就有不菲的收入;当然知道用某种东西是完全多余的,但不用岂不是就等于把到手的钞票往水里丢?有时候,也会和一些“贩子”们发生摩擦,但不是为了别的,仅仅是为了“回扣”的比例太低。可不要小看了“回扣”,虽然一支药的“回扣”只有几十块钱,但我们都念过许多书,都是硕士、博士、教授、某某生导师,最起码也是本科吧,我们很懂得集腋成裘的道理。一到月初,“贩子”们就效率很高地与我们结上个月的账,多的时候,每月竞可以有五位数的收入!当然,有时候会有不知趣的病人询问:“大夫,我住院才十几天,怎么会用了上万元的药呢!”这时候,我们的表情是很骄傲又很不屑的。我们会说:“我们是大医院,用的药都是很高级的;如果你有疑问,尽可以去查!”查的结果可想而知:这些药一支不少地用到了他身上。
我的肝是被良心的丧失弄得发霉了。我曾亲眼目睹过几起所谓的“意外”:麻醉医生脱离岗位造成病人在手术台上死亡,病人家属得到的回答是“手术中心肌梗塞”;手术医生操作草率造成病人残疾,被说成是“不可避免的并发症”;手术医生开颅左右弄错了,告诉家属的是“另一边也有瘤子”……初次见到,非常震惊,甚至有种要告诉病人家属的冲动。但怎么可以那样做?自己也是大夫,万一哪天也出个什么事怎么办?于是不但不会去告诉家属,而且主动地与大家统一口径。时间长了,见得多了,这形形色色的“滑稽故事”竞成了我们茶余酒后的笑话,甚至在聊天的时候会有不少大夫这样说:“如果哪天我失业了,就去考律师,专门帮病人家属代理医疗纠纷官司,医院这些猫腻咱可是太清楚了……那时候说不定比现在更发达!”是啊,我们太了解所谓“意外”、“并发症”等等的含义了,我们更了解所谓“医疗事故鉴定”的操作了,说穿了,这一切不都完全是随我们怎么说吗?只是,在我们不断用“大家都是大夫,谁能保证不出点什么事,所以要互相帮忙啦”做着堂而皇之的借口,理直气壮地为自己、为他人做着辩护的时候,不知道那些飘荡在天地之间的冤魂会不会把我们永远地带到地狱中去呢?
不只是心、肺、肝,还有脑子、肾、肠子……我们所有的器官,都在霉变着。因为我们凭着胡诌乱编的所谓著作、论文,凭着给评委们送上的不菲的礼物,混上了教授、某某导师的宝座;我们凭着抄袭、编造的成果,拿了省里、部里甚至全国的科技成果奖;我们凭着教授、某某导师和科技成果奖的虚名,为自己捞取着越来越多的“红包”、“回扣”和政治名声……我们终于只剩下一张看似容光焕发、充满正气的面皮。殊不知,这张面皮正在慢慢地变幻着,逐渐变化成一个恶狼的头颅;一旦脱掉那件洁白的大褂,就会看见我们一身的皮毛——那是一张油光水滑的狼皮!
我,我们,就这样变成一只狼、一群狼吗?我渴望着被拯救,我们渴望着被拯救!可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扯掉身上洁白的大褂,把发霉的内脏彻底暴晒在7月的烈日下,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