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年纪的人,童年大都看过一部捷克出品的动画,名叫《鼹鼠的故事》。不单是那时喜欢,即便到了现在,一看到那个鬼灵精怪的小东西,听到它滑稽古怪的声响,仍会停下手里的事,在电视机前一站,乐呵呵地笑上一阵。那些简单的小故事,情节熟得可以背下来,知道在何时何地,鼹鼠会有什么声响,会有什么反应。它在地面一遭遇危险或者受到伤害,立刻遁入土中,逃之天天。而在温暖的地下,它自得其乐地哼哧打洞,或者呼呼大睡。
一只鼹鼠的地下生活大致就是如此。卡通演示的,我也相信。渐渐地,“地下”,在我心里成为一种甜美、宁静、安全的黑暗,可以庇护一只小鼹鼠的生活,甚至可以庇护人类日益脆弱的睡眠。不像天空那样瞬息万变斑斓五彩,地下,切割了我所有的猜想,只剩一个简单的向往:温暖的黑暗,黑暗的温暖。直到,自己也可以体验鼹鼠的生活。
是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大城市,我不免茫然,某一日,在某个角落,照着指示,顺着石阶,我一步一步走到这座城市的地下。
人类逃遁人土的方式,远不如小鼹鼠便捷,也不如卡通片诗意,笨拙而凶狠的机器挖掘着吞噬着,在轰鸣中生生弄出一条长长的隧道,然后又是一条,接着又是一条,最后形成一个网,地下的网。
老实说,这一生除了在电视和书本上,我没见过一只真正的鼹鼠,但总觉得自己已经进入它的世界。尤其身处地下,就想象这曾是它抱头大睡的所在。但愿人类的这一切举动没有惊动小鼹鼠的生活,还有别的地下动物。
问在北京待了三四年的朋友,地下可曾给他什么特别的感受。他一脸茫然。于是换一种问法:“在地铁里,尤其一个人时,会想到什么?,,他终于释然,但是表情仍然一片空白:“想法?能有什么想法?我觉得很普通,乘地铁就跟搭公车一样。”
你不觉得这个城市太过拥挤嘈杂,地下的安宁也被破坏?你不觉得我们一直在四处奔波,已经丧失了太多温情的想象力?你不觉得当我们在地下独自穿行,想起阳光灿烂的地上,会有恍如隔世的触动?……他仍是迷惑的。我一笑了之,对于上班族而言,地下铁,不过是一种交通工具。隧道,不过是从家到公司必经的旅程。城市的人紧张、繁忙、疲惫,钻进地下列车,总是迅速找个合适的位置,或站或坐,舒缓自己的倦怠疲乏。这平常的地下生活,又有什么可以留意的呢?
另一位女性朋友曾感慨说:“每次下班,看到地铁里的人都是无精打采的,感觉他们和我一样,已被工作掠夺一空。”掠夺。是,多么精确无误的用词。不是我们心甘情愿地贡献出去,而是你不被掠夺,就将被生活无情地淘汰,直至流离失所。
在地下,我总是观察着来往的人,特别是年纪相仿的青年。我的目光有时一扫而过,有时长久停留。记得碰到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士,靛蓝色的职业装,裁剪简洁贴身得体,虽是行色匆匆,却挺直了腰板,眼神透出锋芒。猜想她也来自南方,猜想她也抛下很多过往,猜想她或者孤身一人,如我这般在异乡漂泊。并不想知道答案,仅仅只是地下的无声邂逅,永无相识的可能。城市能淹没所有,最熟悉的人也会突然消失,更何况一个陌路人。让人难忘的只是那一瞬间,来自她和我共通的信息,独立、自尊、坚韧……
地下时而人满为患,时而空空落落。这个世界,并不平静。但不管何时何地,身边喧哗还是寂静,我触摸到的总是满手的寂寞,异乡的寂寞,繁华的寂寞,孤独的寂寞。不管灯有多亮,我总记得是在地下,在鼹鼠的世界。宁静黝黑,虽然并不甜美。
有一天,在隧道中我突然听到吉他声,合着模糊不清的唱词。往前走,终于听清了,原来是熟悉不过的校园民谣。歌手仰着年轻的面孔,激扬地拨动吉他,一副忘我陶醉的样子。那些音符水珠儿般四处飞溅,仿佛溅进我的眼眶。校园的日子,逝去的梦想,陡然莫名浮现,让我不自觉加快脚步,想抛下这令我迷醉又心酸的旋律。走远了,才后悔自己忘记往铁罐里投钱。是歌手更需要那些匆匆的行人?还是行人更需要他的歌声来抚慰?我想是后者。
工作的掠夺只能使身体疲倦,但灵魂的掠夺则使人成为空壳。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感受惊心动魄的飞快节奏,体验人情冷漠的市场原则,我每天都像被拔苗助长。这种奔走日复一日,每看到一些同我一样黑着眼圈的年轻人,我就会想,他们也怀念黑暗的温暖吗?也怀念丢失的甜美睡眠吗?而卡通里的鼹鼠,又在哪里呢?也许当我们的世界侵入地下,它就已经逃遁,寻找更遥远的地下,那里才有真正甜美、宁静、安全的黝黑。而我们又能逃遁到哪里去呢?
年轻歌手无畏热情的面孔,让我看到另一种宁静和温暖。在匆匆来往的人群中,他如此孤独,却又如此悠然,和城市的地下,仿佛真正相融。他的心底,也应该有一只小小的鼹鼠吧。步出地铁,我仍感谢这种久久徘徊的感动。一颗太过柔软的心,并不适合城市生存,可是我并不为此害羞。“地下”,就在他的歌声里,在我的寻找中,逐渐清晰。
我突然充满义无反顾的勇气,步伐也变得坚定,仿佛被注满莫名的力量。是的,即使我们都一无所有,但还能为什么而陶醉而忘我而流泪,还能珍藏一些故事一些身影和一些梦想,也是一种富有。
今夜睡着吧,在异乡的城市,我们要把小小的鼹鼠放在心里,连同那宁静温暖的黝黑,积攒力气,慢慢成长……
我生于上个世纪70年代末的一个寒冷的冬日,对于很盼望有个女儿的爸爸妈妈来说,我的降生无疑是令人高兴的事。
据妈妈说当时外婆高兴地迈着那双小脚买了好多糖分给妇产科的护士。
和所有那个时代的孩子一样,我有过玩泥巴、爬树摘桑果、下水捉虾、提着板凳看露天电视的童年。回忆起来,童年是彩霞一样的颜色,绚烂的。如果人生一直就这样那该多快乐,但时间像流水不紧不慢地流着,小学、中学、大学、工作……转眼人生的时钟已经转过两轮,别人都说在本命年人不是很走运就是很倒霉,而属于我的本命年呢?
2003年1月份,我开始了我的第三次考研。那是个很冷很冷的季节,一向身体很棒的我偏巧赶在考试那天感冒发烧,于是提着一卷手纸进了考场。上午考政治时症状还不太严重,下午考英语时简直就一个字“晕”,我一边擤鼻涕,一边做题,头昏昏沉沉的,听力和阅读都不知道做了什么。铃声响了,我也总算写完了不知所云的作文。回单位宿舍的路上,买了一包感冒药,又买了个馒头,心里一个劲泛酸,就很想家里的爸爸妈妈。
虽然不想让他们担心,可还是打个电话给妈妈,嘴里故作坚强,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往下掉了。两天考下来,我寻思着,或许应该继续准备第四次考研了,又或许应该认命,甘于现在这样别人看来也不错的生活。
转眼就是农历新年了,那时候整个单位处于一种人心惶惶的状态:全国的金融机构都在进行人事制度改革,要大幅度地裁员,我所在的二级分行当然也融入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之中。开始,我并没有觉得这个改革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毕竟单位的大学生人数屈指可数,下岗、待业这些东西离我远着呢!然而现实给我一个大大的耳光。股里要精简一个人去基层,挑来挑去,只有我最年轻,又没什么背景,在春光灿烂的4月份,我被扁平化管理“扁”到前台去整理破币。说实话当时有一段时间是想不通的,为什么偏偏是我?可是对于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女孩来说,除了接受现实又能做什么呢?后来觉得干什么不是干,做就做好。一个双休日,我闭门在宿舍,练习数钱和打算盘。那些日子思想是麻木的,每天面对的是似乎永远数不完的呈粉末状的破币,而我的工作就是把它们理平整,满100张就用捆钱条捆起来;另外就是负责对外单位和储蓄所的大额交款调款。那时候常常忙到不喝水不上厕所。下班之前,盘库存是最紧张的,生怕自己出错!想来大家都记得2003年的春季是白色的,“非典”的阴云笼罩着中华大地,单位的营业大厅也总是充满着“84消毒水”的味道,同事之间谈论的也是“非典、非典”,而我却无所谓,我的眼里只剩“钱”了。只要每天的钱和账是一致的,就觉得很满足,其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一个人的时候,很喜欢去一条小吃街,那儿卖很多东西,牛肉汤、羊肉串、麻辣串、臭豆腐……每当觉得生活很迷茫,我就去那儿走走。
那里总是人群熙攘,有很浓的生活气息。特别是遇到下雨天,雨水中的灯光连成一条不太直的线,让人感觉好温暖。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心想,也许生活就是这样的吧,每个人都在为生存而劳作。这些生活在城市最底层的人们用他们的方式活着,在他们脸上常常见到那种很单纯的笑,于是觉得他们的生活才是真实的,觉得世界是真实的,我身上好像又充满了力量去面对第二天的工作。
日子就这样过着,波澜不惊的。我以为以后所有的日子也就这样了,可是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可以离开现在的生活状态。这得益于研究生的扩招,我磕磕碰碰竟然也可以读研了。而此时,我的工作状况也发生了改变,因为要处理大量不良资产,需要做很多书面材料,上面人手不够,又把我调回原来的部门。人在社会上大概就像王菲《棋子》中所唱的“进退全不由自己”,于是收拾收拾,这边的工作都没来得及交接,就到那边干活儿了。就在我快离开这个工作了两年的地方时,突然发觉自己竟然被视为“人才”!
9月,冒着毒辣的太阳,我又重新回到学校。每天背着包上课、下课、上自习、去图书馆,一切都如以往,奔波于宿舍、教室和食堂之间,工作的经历似乎变成一个点,离我越来越远。整日忙于应付老师布置的需要查阅的各种资料,忙于学着写一些不会写的文章。如果不是遇到他,我想我的本命年就很平静地过去了。
他是我差不多六年没见的同学,所以接到电话时,脑子里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说来很巧,他和我在同一座城市读研。人在外地,遇到一个同乡都很亲切,何况是同窗三载的同学呢?于是大家约好见面。
那是12月底,又是一个很冷的冬天,但阳光很好,他向我走过来,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照过来,整个人都是阳光的、灿烂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很理性的人怎么会在一瞬间喜欢上一个人,这是我至今仍然想不通的问题。我以为自己等了二十多年的缘分到了,我以为自己终于在对的时间遇到一个对的人。可现实又一次证明我错了。
这就是我,一个搭上上世纪70年代末班车人的本命年:丢了工作,回到学校开始学生生活,喜欢上一个有女朋友的人,然后放弃。也可以说过得跌宕起伏。不管怎么样,它总是一种经历,因为不论愿不愿意,你都必须经历你该经历的一些事情,然后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