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附近有一家台北豆浆店。豆浆端到桌上是热的,冒着白气。但是,5月的台北豆浆却是冷的,喝一口,冷至心底。有这种感觉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老刘、老白和芸儿他们都有。
去年5月,省城报业出奇地火,这家扩版,那家改刊,闹哄哄的,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报纸扩容,少不了要招聘一批记者编辑,我们几个就是趁这个时机成为报纸记者的。当我们几乎在同一时刻领到报社签发的临时采访证的时候,那一样的命运,一样的苦乐,让我们觉得像同一战壕里的难兄难弟。
老刘曾是一家地市晚报的正式记者,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里,跑得特别勤,成了当地的名记,找他的老百姓比信访部门的投诉者还多。渐渐地,领导叫他停,他不得不停。领导惜才,把他换到总编室,坐在空调房里,接接新华社的通稿,编一些无聊亦无趣的“都市新闻”,他突然觉得郁闷。郁闷之下,他什么都不要,只身一人跑到省城来打拼自己的新闻生涯。
我没有老刘那样的“前科”。我以前是省城的一介穷教书匠,喜欢写写小豆腐块儿,对记者深深崇拜。
芸儿曾是北京一家外贸公司驻香港的业务经理,因为要照顾老小,忍痛割爱,回到老家江西,当上一名打工记者。也许是职场素养高,抑或是她作为女人天生有耐心,做事细致,芸儿在这家报社居然做了近三年。
工作上,芸儿是带我的老师,跑采访、写稿件、做版子,都是她带我一起做,见报也是两个名字摆在一起。老刘也要人“带”,不过,他基本上是驾轻就熟,能独当一面。他也经常带我,都是铁哥们儿,指点起来,毫不保留。
我头一回与大伙上照排机房做版子,心情很好,但这样的好心情并没维持多久。我取出小样报审,一路绿灯,排好大样,送审,却遭到主任连珠炮似的攻击:图片怎么放的?标题太大了!栏数是怎么分的……这还不打紧,改就是。接着,主任叫芸儿:“你这稿子是怎么写的?”我说:“是我写的。”主任回了一眼:“怎么写得这么臭!”我无语,只听到心碎裂的声音。半晌,我轻喃:“我改不行吗?”主任说:“你改得成吗?”芸儿赶紧打圆场:“我来改吧!”
那晚,我到老刘租住的屋子里睡,第一次见到他的室友老白。老白也不老,二十多岁,是另外一家报纸的打工记者,他的另一种身份是诗人。老白翻出一大摞诗作给我看,那神情比我爷爷秋后手捧金黄的稻谷还要眉飞色舞。老刘说:“把你那些破玩意儿收起来吧,别见人就宣扬诗人。”老白白了他一眼,虔诚地捧出一本小书来:“这是我的诗集《西窗烛泪》,指教指教!”或许是对诗和诗人太敬重了吧,我一直没写过诗。此时此刻,看到我一贯敬重的诗和写诗的人,我却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来。
那晚,老白和我聊了一宿。他说:“我们这样的打工记者,什么也捞不到,只是赚几个钱来养家糊口。看在钱的份儿上,该做缩头乌龟就做缩头乌龟。摆在我们面前的没有第二条路。”一句话,拨开了我心头的浓云。自己之所以这么在乎主任的评价,是因为自恃有写作天分,希望在新闻行业干出个人模人样来。在这方面,我错得一塌糊涂,老白才是真正清醒者。
第二天中午,我们仨两餐并一餐,在台北豆浆店蘸着豆浆吃油条。经过一上午的睡眠,我的胃口总算调整过来了。
老刘出事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老刘在省城很寂寞,我通过电台为他征友。人家冲他是“报社记者”而来,一来居然来了好几打女孩儿。他选中一个公司文员来往,甜甜蜜蜜地谈起恋爱来。那晚,轮到我们做版子,也许是想念女友心切,也许是太疲惫,也许什么都不是,老刘没等老总签字,就走了。
在选题会上,老刘受到最严厉的批评,主任说:“罚你停做版半个月。这段时间多跟老记者跑跑线。哪个愿带他一下?”没人吭声,芸儿说:“还是我来吧!”老刘就这样和我一起,成了芸儿麾下的难兄难弟。
素材缺乏,是我们遇到的最大难题。报社的“新闻110”和“新闻援助”之类的热线电话是涵盖不到我们特刊部的。我们只有主动出击,整天像一头猎犬,在城市的角角落落搜寻新闻线索。
这时候,老白又出事了。老白见习期结束的那天,邀我和老刘在台北豆浆店见面。老白说:“我失业了,被报社辞退了,因为想敲一家娱乐城400元钱。”我问他:“你干吗敲人家400块钱?”老白说:“报社那400块钱工资,吃饭都不够。”老刘说:“你也不该去讹诈呀?”老白哽住了,说:“我女儿还等钱买奶粉呢。”气氛一下子就冻住了。我们都闷着头喝豆浆,喝得浑身凉透了。
报社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打工记者三年为最高时限。三年到来之前,你或者被劝走,或者享受“绿卡”待遇,即转编制,成为正式工。
芸儿是第一个冲刺绿卡的人,然而,在最后一刻,她却提出要走。我和老刘追问她,她什么也不说,请她去台北豆浆小坐,她说:“那儿的豆浆太冷了!”原以为天天跟她在一起,对她已再熟悉不过了,其实,我们对她还不甚了解。芸儿走之前,悄悄对我说:“小陈,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发展吧。”我没听从,反而干得更卖力,以期能如期被正式聘用。
我的见习期终于满了。当正式聘用文件下来后,我的名字怎么也找不到。老刘还好,好不容易挤进延长见习期的名单。我的记者生涯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情绪随之跌人低谷。
老刘轻轻地问:“老兄准备下一步怎么走?”我说:“报社是不想再进了。正如你所说的,天下没有一只白的乌鸦。回去当个自由撰稿人吧,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管得着。”老白喝口豆浆,兴奋地说:“老弟,你有种!我是可悲了。”老刘打趣他:“你不是有富姐支持嘛!”老白耷拉着脑袋,悲切地说:“没办法,到处见习见习,命难活呀!”我感到豆浆里的冷分子针一样穿透了我原本温热的心。
之后,我与老刘和老白就很少见面了,偶尔几次电话联系,也只说几句牢骚话。芸儿从广州给我写过一封信,介绍她在那边做记者的感受。我被她鼓动了,但想想曾遭遇的尴尬,还是放弃了。
今年5月的一个雨天,我突然接到老刘的电话。“今晚8点半,老地方不见不散。”我如约赶去,又见到老刘和老白。老刘因为刚刚失恋,情绪很差。老白倒还是那副“死猪不怕烫”的老样子。我问老白:
“你和富姐关系怎么样了?”老白说:“老弟,你别提了,早就断了。为这事差点儿和老家的老婆闹离婚。”我说:“知道抽身就好,你的工作怎么样?”老白说:“又换了一家见习。”我笑了:“南昌的报纸都被你见习光了。嗬,一个永远的见习记者。”
老刘吸了半口豆浆,说:“老陈,明天,我就要离开南昌,去广西北海打工。仍做记者。”我赶紧送上几句祝福的话。老刘夹起半根油条塞进嘴里,惨淡地说:“还是你这个自由撰稿人好,既赚了钱,又打出了自己的名气。”
我们互相说着好听的话,在别人的城市里用目光和勇气互相取暖,但5月的台北豆浆入肚,心里还是有抵不住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