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8岁,我正上高三。对别人来说,都是铆足了劲儿进行最后的冲刺,可我却再也无心去学习了。我对自己说:我必须养活自己,养活家人。
奶奶身体一向很好,虽然已是七十多岁,但照样能挑水、下地干些农活。没想到她突然生病,而且是癌症晚期,尽管父亲想方设法去挽救奶奶,但奶奶还是像秋天的落叶被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家里一贫如洗,为奶奶治病向别人借了一万多元的债,这对守着几亩黄土地,在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无疑是一座大山压在肩膀动弹不得。那时我在市一中读书,我的成绩很好,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我知道一个农村孩子能上这所学校是多么不容易,那需要多少努力和汗水,我做梦都想上大学。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高三最后一学期的学费家里已经拿不出来,更不用说上大学的钱了。我要去打工,自己养活自己。
当我说完这句话时,我哭了,和母亲抱头痛哭。
我去了深圳,找到了在那里做事的表哥。第一天表哥带我来到市区,站在光鲜靓丽人群涌动的大街上,我没有半点儿兴奋,我知道这根本不是我的立足之地,我只是一个盲目的打工仔。表哥很快就帮我在一家纸箱厂找到事做。在流水线上工作,主要是压膜,工资500元,包吃包住,一天工作12小时。我根本不知道第一天是怎样过去的,双手不停地挥动着,一双脚毫无知觉地站着,人不能离开流水线半步,好不容易下工了,拖着僵硬的身体回到住处倒在床上便一卧不起。我知道在这里一切要靠自己,大家都一样,没有人同情你,第二天还必须站在那个岗位上。我们没有地位,没有自由,每天只能做工、吃饭、睡觉。为了那500元钱我拼着命干下去。也许是我年轻能适应新环境,渐渐地,做工的环境习惯了,我也学会了抽烟、搓麻、说黄色笑话,甚至在极偶尔的打麻将时,我也会把二饼喊作胸罩。我知道我的一生也许就如此了,虽然我曾经是多么渴望去上大学。
在深圳打工三年,家里的债也已还清。1999年的春节,我第一次回了家。我不再是文弱的书生,而是黑黑壮壮的留着长发的像暴发户样的人,还把香烟一根一根地散给别人,对每个人说我过得很好,让村里人都知道我是幸福的。如果没有阿锋的到来,也许我永远会如此了。
那个下午我正忙着搓麻,而且手气旺旺,连连坐庄。根本不知道和阿锋说了什么,寒暄着让他抽烟喝水。阿锋是我高中同桌,最要好的朋友,本来大家约好了共同考个好大学,可如今,他是大学生,我是农村打工仔。本已忘了的往事在一个兴致高昂的下午忽然被提起,躲在角落的伤痛被翻出来任我无限地撕扯,这让我无法承受。
那天我和阿锋喝了很多酒,我们都哭了。阿锋告诉我虽然现在上了中国科大也是名牌,但当时为了上一所好大学他顶住了多大的压力。村里的人都说,也不撒泡尿照照,就那熊样还想上北大、清华,考上这所大学都已是你祖辈烧了高香……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诉说我的痛苦,只说我很好,骗他也骗自己。阿锋感受到了我的变化,他没有劝我,临走时他说,你可以学学电脑,你脑子还有点灵,也许对你打工有好处。
阿锋的到来让我想到了过去。回到深圳,我就跳槽了。找到了一家每月700元的厂子,是日本独资企业,规模小效益好。主管是老乡,看我是熟练工,便让我参加了培训。很幸运,几个月后成了一名质检员,还当上了组长。工资一下子翻了一番,我很兴奋。在轻松之余我想到了阿锋的话。我报名参加了电脑培训。在一笔不菲的学费基础上我学会了Dos,还学会了office 2000,甚至还制作了一个网页。我不再斗地主、搓麻了,只是还是拼命地抽烟。
教育部终于出台了放松高考的条件,不再限制年龄。这就是说虽然我已经24岁了,但我一样有机会再上大学。我辞了职,回到乡里,找到高中班主任,他很支持我,帮我搞好了一切,我跟文科班复读。村里的议论满天飞,我没有时间去听。我租了间小屋,除了上课我都缩在屋里,背书、做题。最让我头痛的是英语,隔了五六年了,只记得ABc。
还好阿锋(毕业后读研,现在中科院物理研究所)从北京寄来了最新的模拟题。也许我的运气太好了,我如愿地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我终于上大学了。当我提起行囊走出家门,突然想起李白的一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是的,我不再是打工仔了,我是大学生。
晚上睡觉,宿舍的小兄弟总问:“老大,你都这么老了,还来上什么学?”也许有些东西你拥有了却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懂得它的宝贵。我笑着说:“我是老了,但我还想多走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