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火烧朱宸濠
平心而论,朱宸濠比同时代的很多官员男人多了,虽然败局已定,但他毫不气馁,也不逃跑,而是趁着天色已暗,重整旗鼓,退守鄱阳湖畔的樵舍。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再次验证了那句话: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朱宸濠派人连夜将战船用铁锁连接到了一起,真是蠢得让人心碎。时维七月,湖面水草丛生,一点就燃,鉴于朱宸濠是看过《三国演义》的,我只能猜测他之前被王阳明那颗炮弹震坏了脑子。
王阳明也没闲着,朱宸濠忙活了一宿,他派人监视了一宿,待一切明了之后,计划出炉。
第二天清晨,朱宸濠起了个大早,召集主要骨干开会。
会上,朱宸濠先是总结了昨天失败的教训,然后开始情绪激动地痛斥那些不顾同伴,贪生怕死的败类,还抓了几个典型,意思是要拿这几个只领钱不办事的哥们祭下旗。
名利似汤浇瑞雪,荣华如秉烛当风。看来,钱也不是万能的。
王阳明没有留给他杀鸡儆猴的时间,兵分四路,戴德孺率左翼,徐琏率右翼,另一路从岸上绕到樵舍后方包抄,伍文定则负责准备柴火和撞船,扮演黄盖的角色。
火船如约而至,朱宸濠的水上舰队一点就燃,迅速蔓延,眼看就要烧到朱宸濠的座船。
官军四起,争相进击,叛军负隅顽抗,且战且退。
朱宸濠木然地望着水天之间肆虐的大火,默默地走进了娄妃的船舱。
娄妃是娄一斋的女儿,娄一斋就是那个王阳明年轻时告诉他圣人必可学而至的“一句之师”。
作为哲学家的女儿,娄妃对未来的走势相当具有预见性,因此在朱宸濠起兵之前曾极力劝阻。
可惜朱宸濠的偏见害了他。
在万恶的封建社会,女人的建议和劝告十之八九会被认为是谗言和祸水,这要拜圣贤之说以及妲己、郑袖这些反面教材所赐。
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女人喜欢跟着感觉走,而且较男人而言,对事物不愿意做全面和深入的理解,这往往会给人留下不靠谱的印象。
但正因为女人感觉的细腻和漂浮,有时便会触碰到男人无法用常理推测的事实。
败下阵来的朱宸濠一定对此深表赞同,因为他拉着娄妃的手,发自肺腑地哭道:商纣因听妇人之言而亡,我因不听妇人之言而亡。
娄妃非常镇静,她带头拿出自己的金银首饰,其他嫔妃也纷纷效仿,一并交给了朱宸濠。
朱宸濠将首饰分与众将,准备做最后的抵抗。
他说了一番鼓励的话,正要下令进军,却听周围船上一片喧哗。正要命人询问,一个侍卫手持一块木板跑了进来。
刘养正从侍卫手中接过木板,却见其正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免死牌。
再看反面,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宸濠叛逆,罪不容诛。胁从人等,弃暗投明。手持此牌,既往不咎。
刘养正大惊失色,将木牌递给朱宸濠。
三句话没有一个生僻字,读起来朗朗上口,就是要让闵廿四这些文盲都能看懂。
朱宸濠一边喃喃道“好你个王阳明”,一边踱至窗边。
整个船队都陷入到连天火海之中,湖面上漂着密密麻麻的免死牌,士兵们弃刀丢枪,呼朋唤友,争抢木牌。
朱宸濠仰天长叹:“大事去矣,大事去矣!”
话音刚落,但闻船外喊杀之声四起。朱宸濠万念俱灰,回到内舱,与嫔妃一一泣别。包括娄妃在内的这些绝色佳人都清楚,作为家眷,造反被抓,最好的结局也是被拉到北京崇文门的“人市”卖给平民,还不如自杀得了,因此一一投水。余众或降或逃,作鸟兽散。
朱宸濠从起兵到失败,总共不过四十二天,但着手准备却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十多年的心血,因为一个王阳明而毁于一旦。因此,当士兵将他押解到王阳明的帐前时,其愤恨之情可想而知。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帐中的阳明居然正在给弟子讲学。
事实上阳明一直边打仗边讲学,而且他一贯认为这种户外教学远比书院讲授来得实际生动,可以应接万物、随处体认。
当侍卫呈上捷报时,在座之人均面露喜色,阳明神情自若,只淡然道:“死伤过众。”便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讲下去。
朱宸濠尴尬地站在原地,好不容易等阳明讲完,早已是惧恨交加。
“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朱宸濠瞪着王阳明大吼道,半是不解,半是恼怒。
在一个普遍唯利是图,信仰崩塌的时代,去做一件本着社会责任感而无利可图的事注定不被人理解。
王阳明盯着他,并不吭声。
朱宸濠又道:“王守仁,你仔细想想,难道我不如朱厚照吗!?”
王阳明笑着摇了摇头。
朱宸濠绝望了:“王先生,我欲尽削护卫,降卫庶民,可乎?”
王阳明淡淡地道:“有国法在。”
朱宸濠痛苦地低下头,半晌方才抬头道:“悔不听娄妃之言,乃有今日。望先生派人打捞她的遗体,好生安葬。”
无穷名利无穷恨,有限光阴有限身——又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典型。
这回王阳明终于点了点头——不为朱宸濠,而为娄一斋。
伍文定带着几个士兵抬着一个大箱子进来,打开一看,全是朱宸濠结交、贿赂朝中大小臣僚的信件。
伍文定支开众人,请示王阳明怎么办。
这个举动充分显示了伍大人不仅会打仗,而且会做官。
王阳明看都没看,大手一挥,道:“烧掉。”
抓住同僚或上级的把柄固然对自己有利,却不利于朝局的稳定。
然而,王阳明这一光明磊落的大度之举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回报,反而让他失去了日后与奸党较量的优势。
一场真正致命的考验正在前面等着他。
61 皇城闹剧
当初,王阳明那道《飞报宁王谋反疏》传到京城时,百官无不惊骇,大家聚在午门外议论纷纷,各怀鬼胎。
这时,王琼走了过来,道:“诸位不必惊慌,有王守仁在,宸濠被擒只在旦夕之间。”
众人用诡异的眼神瞧着他,没人接话。
王琼自讨没趣,闷声离开了。
田和谋反时最紧张的是齐康公,梁王谋反时最紧张的是汉景帝,郭威谋反时最紧张的是刘承佑,朱棣谋反是最紧张的是朱允炆。
据此推测,朱宸濠谋反时最紧张的应该是朱厚照。
事实恰恰相反,朱厚照不但不紧张,还很兴奋。
长期以来,朱厚照就有一个埋藏在心底的梦想——巡游江南。
可惜知音世所稀,弦断有谁听。每当他流露出这一意图时,那帮没有情趣的文官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将他美好的愿望扼杀在襁褓之中。
幸好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继刘瑾被拍死在沙滩上之后,四个新时代的弄潮儿浮出水面。
他们是边将江彬和许泰,宦官张忠和张永。
边将上位固在情理之中,毕竟人生活在“武宗”朝,宦官得宠则更是明朝悠久的传统了。惟一值得一提的是,江彬的受宠程度远超于同时代的众人,直追他的前辈刘瑾,并且奸佞多诈,若非朱厚照短命,一定能够创造出比死太监更为可观的劣迹。
而且,江彬的发迹史充分体现了朱厚照不拘一格的用人风格。正德六年,朝廷调大同边军入京协同镇压盗贼,朱厚照听说大同军中有一个游击(位次于参将的四品官),与盗贼作战,身中三箭,其中一箭从面部直穿出耳,该游击毫不犹豫将箭拔出,继续奋战。朱厚照听说后,肃然起敬,经过多方打听,将他召至跟前,一番促膝长谈,当即加官进爵,出同舆坐同席。
这个游击就是江彬。
在江彬的撺掇下,朱厚照让司礼监传旨给内阁:宸濠谋反,上逆天道,下悖祖宗,遣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领各镇军马前往征剿。
朱寿就是朱厚照,取这样的名字并不代表一定能够长寿,朱厚照就是例子。
内阁对这样的脑残旨意早已见怪不惊,一切按既定章程办——抗旨。
不抗不行,六科都察院翰林院有的是愤青,不抗这帮人就会骂你没骨气、谄媚、专权、惑主,一直喷到你羞愤难当,引咎辞职为止。
不过抗也有抗的技巧,虽然朱厚照一贯不靠谱,但人这次是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的——平乱。而且,皇帝御驾亲征并非没有先例,这江山是我朱家的又不是你内阁的,不让我去那你去平平看?
于是,内阁的大佬开会研究了一下,决定玩文字游戏。
杨廷和上书说:第一,天子亲征必是奉天征讨,谁敢言“遣”?内阁没有办法拟这样的旨;第二,宸濠谋反,传檄各地,便是以皇上失政为借口,我和内阁的同僚都没有听说过“威武大将军”这一称呼,不敢拟这样的旨使皇上的圣名再受玷污。
杨廷和清楚,以朱厚照一意孤行的性格,拦是拦不住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拖。
四百年后的外交总长陆徵祥在面对两难的困境时用的还是这招。据顾维钧口述,唐德刚记录,当时日本威胁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袁世凯身陷日本的淫威和国内的舆论之间,左右为难,签也不是不签也不是。陆徵祥颇能揣摩上意,每次跟日本人打交道,都显得热情而多礼。会议之前请坐、喝茶就要喝掉几十分钟,再把会期减少,每周一会,而会议程序却无限拖长。二十一条也着实不少了,一条一条慢慢研究,而且中日文化交集那么多,其间聊一聊战国,侃一侃倒幕运动,不也其乐融融嘛,都是给政府打工,何必整那么严肃。
拖是中国人在搞不定一件事情时的传统智慧,现在搞不定不代表以后也搞不定,拖一拖不就拖出王阳明了嘛。
问题是江彬也不是吃素的,而且他和钱宁一样,早就跟朱宸濠暗通曲款了,只是行为比较收敛知道的人不多,但“寄存”在朱宸濠那的把柄一点不比钱宁少。所以,朱宸濠一定不能落在除他之外任何人的手中。
可惜他还是慢了半拍,杨廷和这么一拖,王阳明的捷报就传回了北京。这实在不能怪朱宸濠,不是叛军无能,而是王阳明太狡猾。
江彬狗急跳墙,不再跟文官集团玩虚的,压下王阳明的捷报,力劝朱厚照发兵。
朱厚照一经煽动,也嚷嚷道:“你爷爷的,朕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了!”
群臣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确实不那么算数。
听说朱厚照又要打南巡的主意,为了阻止这场闹剧,群臣死谏,一百多人伏阙痛哭,惹得江彬勃然大怒,当廷杖责大臣。锦衣卫接到授意,个个都下死手,杖死十多个文官。金吾卫指挥使(三军仪仗队队长)张英为义气所激,光着膀子挟两大袋土拦路哭谏。不从,即拔刀自刎,血流一地。侍卫见其未死,问他挟土袋干嘛,张英道:恐血污帝廷,以土掩血。言毕气绝。
朱厚照也被激怒了:“你爷爷的,一个个端着铁饭碗还不自在,偏要阻拦朕创业!你们想混日子,朕还不想呢!”
他力排众议,将内阁一分为二,杨廷和与毛纪坐镇京师,梁储和蒋冕随行。另外,许泰为副将军,张永张忠提督军务,率京军一万余人,浩浩荡荡,饿狼一般,杀奔江南。
本来从京杭大运河走水路南下会快一些,但朱厚照却选择顶着八月天的太阳走旱路。
虽然有人会不屑道:“这有啥奇怪的,他又不是第一天脑残了!”但此举确实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朱厚照不走寻常路,而是太监张忠为了向自己涿州老家的父老乡亲炫耀,光荣地继承了英宗时期的死太监王振的优良传统——常回家看看。
虽说这次没有导致土木堡之变那样的爆炸性事件,但却使朱厚照收到了王阳明的第二封捷报。
在这封捷报里,王阳明苦劝朱厚照回銮,为了增强效果,还绘声绘色地恫吓说,当初朱宸濠举事时就料到陛下会御驾亲征,布置了很多亡命徒埋伏于道旁,想重演博浪沙椎击秦王之故事。
问题是王阳明常年不在北京,不了解朱厚照的脾气,人玩的就是刺激,巴不得多些阿猫阿狗给他练手,越吓只能让他越兴奋。而江彬也适时地给出了建议:这不正说明余党未尽吗?于是,朱厚照的批复只有一句话:元恶虽擒,逆党未尽,不捕必遗后患。
还好阳明留了个心眼,同样的捷报给内阁也抄送了一份。
杨廷和虽然不喜欢王琼和王阳明,但收到捷报时仍然很高兴,毕竟国家避免了危机,百姓减轻了苦难,同时也有了劝阻朱厚照回京的理由,便立刻命人骑快马赶往涿州。
可惜这个想法太天真了,朱厚照贪玩,江彬要销赃,一堆围在皇帝身边的边将、宦官想立功,赚外快,跟一个紧密的利益集团谈让步无异于与虎谋皮。
62 可以不聪明 不能不小心
利益集团坐下一合计,终于找到了让他们不爽的关键——王阳明。
你说你一个南赣巡抚去江西凑什么热闹啊,让你去福建处置兵变你偏绕个远跑到江西丰城。不对,等等,丰城离南昌那么近,难道王阳明和朱宸濠早有勾结?这就对了,一定是的。刘养正不就和他关系密切吗?刘养正去过赣州,冀元亨到过南昌,这显然是在互通情报啊!而且,朱宸濠的生日在六月十三日,王阳明六月十五日到丰城,这是干什么?贺寿啊!
所有的疑问加在一起,就形成一种判断:王阳明参与了朱宸濠谋反的前期准备,只是看到形式不利,才从背后捅了他一刀,摇身一变成了平叛英雄。
于是,继续南下不仅必要,而且合理,平叛只是一方面,锄奸才是重点。
这种贼喊捉贼的逻辑经江彬一渲染,朱厚照又激动了:“你爷爷的,这还了得!”于是一路急行军,到了保定。
烈日炎炎,宫里的宦官经不起折腾,走不动了,又停下来休整。
这下保定的官员High了——朱厚照性格坦率,不拘小节。遇上他高兴,得罪了也没关系,运气好,有他一句话就能平步青云。
本省巡抚衙门不在保定而在真定,巡抚伍符领着一堆省里的官员巴巴地赶来,和保定的官员一起设宴接待皇帝和京中权贵。
伍符的官位是在长期的酒精考验中一路喝上去的,人称“斗酒不醉”。
想要让一个男人产生变化,第一是酒,第二是女人,第三是权力,第四是金钱,最后才是真理,朱厚照更是如此。一听说有有“酒神”在场,立刻吆喝着要和他PK。
江彬等人自是推波助澜,伍符却有些胆怯。喝酒他没问题,问题是和皇帝斗酒,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因此一味推让。
朱厚照最讨厌人磨磨唧唧,脸色开始不好看。江彬等人不断起哄,伍知府心一横:豁出去了!
伍符这种酒肆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主,猜拳行令本是专长,酒兴一来,便忘了对方的身份,越战越酣,连连得胜。江彬等人平日里总是输给朱厚照,今日见有人替他们出气,无不喝彩鼓劲。
朱厚照被连灌几盅,脸上开始冒汗。他见猜拳不是伍符的对手,便提议抓阄。
真是点背不能怪社会,朱厚照抓阄也输得一塌糊涂。望着洋洋得意的伍符,恨不得抡起酒瓶子砸过去。
但朱厚照好就好在对于自己认可的事,他是讲原则的,即使颜面扫地,终究忍而不发。
江彬兴奋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察言观色。在他看来,什么江山社稷、军国大事都是虚的,皇帝的心情才是最实在的,只要朱厚照心情好,自己的小算盘就都能打好。
江彬回过神来,一看不得了,朱厚照显然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便赶紧给伍符使眼色。
正在兴头上的伍大人却会错了意,越发自得,步步紧逼。
政治上可以犯罪但是绝不能犯错,眼看伍符就要铸成大错,江彬急中生智,假装醉酒,将伍符扑倒在地,咬着他的耳朵小声道:“书呆子,该输了!”
江彬声小,在伍符听来却如晴空霹雳。他立刻调整好情绪,晃晃悠悠站起来,继续抓阄。
结果如江彬所料,每抓必输,判若两人。伍大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附体,表演无懈可击,朱厚照没有看出丝毫破绽,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伍大人的故事教育我们,乱世就是舞台,演技才是王道。
朱厚照一行简直就是行走的灾难,在保定只呆了几天,就搞得当地民怨沸腾。九月初,大军来到山东境内、京杭大运河沿岸的繁华都市临清,继续扰民。
南来北往的船只,鳞次栉比的商铺,笙歌悠扬的青楼,人声鼎沸的茶馆,看得朱厚照眼花缭乱,兴奋异常。
驻跸临清是江彬担心王阳明急于北上献俘而做的临时决定——从临清上船走水路。因此,临清的地方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要直面几万人的吃住问题,伙食和住宿的安排上就显得过于草率。
江彬等人极为不爽,各种挑刺。朱厚照倒很随和,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你爷爷的,这不欺负人嘛”,就专心致志地狼吞虎咽起来。
千里不同俗,临清经济发达,又属于山东这个文化强省,官员的素质和骨气比起保定来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随行一个叫黎鉴的宦官,擅长离间。他的亲戚在山东做官,因贪赃得罪,官府正在索赔赃款。
黎鉴见山东巡抚王翊也来临清接驾,便于席间将其叫到一边,暗示他给个面子,包庇一下自己的亲戚。
按照常理,即使是同等品级的宦官,地方官也不敢得罪,这一点从《大明王朝1566》中江南织造局总管杨金水(宦官)和浙江巡抚、布政使之间的尊卑关系就能看出。
但是王大人不买帐,不等黎鉴说完就给人一口回绝了。
黎公公毕竟不是刘瑾,可以一手遮天,他耐着性子威逼利诱,王大人就是不从,二人争吵之声越来越大,惊动了朱厚照。
不等朱厚照过问,黎鉴就拿出了杀手锏——离间,说王翊侮辱了自己。
朱厚照也不是傻子,摆了摆手道:“别说了。王翊是个好官,不要难为他。”
黎公公没占着便宜,只好作罢。王翊则感激涕零,无以复加。
临清好玩,朱厚照折腾了二十多天才走。
得知朱厚照终于要走的消息时,临清市民热泪盈眶,夹道欢送,满心喜悦溢于言表。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朱厚照他大爷的又不走了,义愤填膺的群众用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盯着传令官,让他给个说法。
因为一个叫刘良女的女人。
刘良女并非良家少女,是个艺妓,却把朱厚照迷得死去活来。
虽说朱厚照在他短暂的一生中辛勤耕耘,阅女无数,但只有这一个才是他的旷世至爱,天下无双。
因为张忠的虚荣,大军最初打算走旱路南下。刘良女娇嫩,不习鞍马,就没有随行,而是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交给朱厚照作为信物,如果朱厚照由旱路改水路,便以此簪为凭,刘良女见簪而至。
现在江彬等不及,要改水路,朱厚照想起这茬,却发现簪子不见了。
仔细一想,自己出京时就跟刚出笼的猩猩一样高兴,纵马驰骋,兴奋过头,搞不好就是那会把簪子给蹦跶没了。
相思成狂的朱厚照顾不得多想,立刻遣人火速返京去接刘良女。
岂料刘良女耍小性,对来者说不见簪子不从命,来者无奈,只好如实回报。
朱厚照将复命的人大骂一通,随即又露出甜蜜而幸福的微笑,搞得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这种举止只有堕入爱河的人才能理解,吃饭吃着吃着傻笑,洗碗洗着洗着发呆。
朱厚照见刘良女对着自己隔空撒娇,正陷入满足和自恋之中,根本懒得理会那些异样的目光。
63政治即人事
光是意淫当然不解决问题,心痒难当的朱厚照不顾众人阻拦,把军队扔给江彬,带上几个亲信,驾着一只快船,向北疾驰而去。那一刻,朱厚照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灵魂附体……
朱厚照跑去演好莱坞大片,江彬急了。
江彬此行跟旅行团其他成员不太一样,他既不是去旅游观光的,也不打算沿途吃拿卡要,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销毁证据。
别忘了旅行团还有两个老年成员梁储和蒋冕,这两个老狐狸虽然至今为止一言未发,但人也是纵横江湖多年的老油条了,把他们当空气下场会很惨。
于是,望着朱厚照的船孤帆远影碧空尽,江彬开始谋划了。
兵分两路,许泰和张忠领数千禁军,日夜兼程,直趋南昌,如果王阳明还算听话,老老实实在南昌呆着,那最好不过,交接便是。
如果不听话,带着朱宸濠到处乱跑,也不要紧,还有张永的一路。张永带着两千人马,沿运河至杭州,驻扎恭候,江彬料定王阳明急于献俘,必沿运河北上,而杭州就是其必经之地。
从江彬的安排不难看出,许泰和张忠跟他关系更近。白痴都知道朱宸濠为了造反在宁府囤积了大量的财物,去南昌不仅可以中饱一下私囊,更能以“附逆作乱”的名义对当地官商敲骨吸髓。这种钦差、巡盐御使、特派员之类的工作从古至今就是肥缺。
跟张永则稍有嫌隙。去杭州什么都捞不着,要是不留神让王阳明跑了还得担责任,费力不讨好。
王阳明待在南昌,度日如年。
冒着灭门之祸,拼死拼活抓住了朱宸濠,却不许献俘,一帮人蝗虫过境般往南昌赶,搞不明白想干啥。最令人难受的是,阳明的祖母岑氏已于上个月去世。为了平叛,他失去了为祖母送终的机会;为了等朱厚照,现在连奔丧的权利都被剥夺。
年迈多疾的父亲剩下的时日也已不多,自己却不能回家尽孝。莫非历朝历代“以孝治天下”的口号的意思是只许皇帝一个人尽孝?
各种版本的流言纷至沓来,有说朝廷怀疑自己暗通朱宸濠的,有说许泰和张忠做贼心虚要杀朱宸濠灭口的,更有说其实朱厚照早就料到朱宸濠要造反,之所以忍而不发,就是想等他公开起事后亲自将他擒获,现在却被王阳明抢了先机,因此张忠等人的意思是将朱宸濠放了,让他重整旗鼓,和朱厚照再在鄱阳湖上打一仗。
一夜之间,前任宁王,政治上的异见分子朱宸濠变得奇货可居,谁都想要,王阳明哭笑不得。
南昌又下雨了。
画檐滴落,帘外雨潺潺。繁花散尽,王府庭芳残。
宁王府的废墟给那些惺惺作态的文人又提供了一处大发黍离之悲的绝佳场所。然而,又岂止是这一处场所?按朱厚照这么折腾,难保有朝一日大明朝不会重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景象。
不能坐以待毙,南昌经不起折腾了,江南经不起折腾了,必须主动出击,把朱宸濠交给朝廷。
然而,皇帝钧旨已下,大军行程不明,如何献俘?
关键时刻,阳明的故交乔宇给他提供了可靠的情报。
乔宇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张永等人一入南直隶,其行军路线和日程安排就尽在其掌握之中。
乔宇深知王阳明的困境,立刻派人将情报传达给他。
王阳明权衡利弊,决定去杭州,找张永。
原因有二。第一,张永曾经配合杨一清扳倒死太监刘瑾,多少有些是非观念;第二,“四人帮”里张永被另外三个孤立,可以争取过来。
第二条判断王阳明全凭直觉,没有办法,时间无多,只有赌一把了。
迟则生变,当晚就走。阳明押着朱宸濠,一切从简,一小队人马踏着月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南昌。
一路经东乡,过贵溪,来到广信。
当年贬谪龙场,途经广信,蒋知府不畏人言,捧着好酒专程到船上与王阳明畅饮,此等君子之交,着实令人感动。
如今,蒋知府已不知迁往何处,王阳明正对着当年泊船之处感慨万千,一个锦衣卫的千户领着一队人马追了上来。
原来,阳明走后两天,许泰和张忠的部队便到了南昌。在得知王阳明已押着朱宸濠前往杭州后,立刻派锦衣卫手持“威武大将军”的令牌前去截人。
专制国家的任何机构都渗透着腐败,但他们的秘密警察往往效率很高。王阳明望着这个冷若冰霜的锦衣卫千户,心下暗自叫苦。
望着千户停马、下马、向自己走来,阳明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他一遍遍地问自己:这就是结局了吗?如果是,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吧,如果不能绝处逢生,那就把最后一场戏演好,但求无愧我心。
阳明笑着迎了上去,一番寒暄,把千户拉到了一边。
情势危急,只有行贿,可是兜里只有五两银子,这对一个锦衣卫千户来说根本就不是钱。
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摆在眼前的问题就是如何用五两银子买通一个见惯了几百、上千红包的锦衣卫千户。
果然,当阳明热情地拿出银子时,千户认为这是对自己的羞辱,一把推开,拒不接受。
中国人对于同类由于情绪变化而引起的面部表情的微妙反应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因此,越是尴尬的情境,越是能考验当事人脸皮的厚度。
锦衣卫千户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嘴上喊着主义心里想着生意的官混子,郁郁不得志苦大仇深的愤青,但像王阳明这样面不改色,执着无畏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阳明不卑不亢,依旧热情,拉着他的手道:“我在正德初年为刘瑾所害,下过锦衣卫的诏狱,见识过不少镇抚司的校尉,却从未发现像你这般轻财重义的。出行匆忙,身边只有这区区几两银子。你们当差辛苦,本想着礼轻情重,你却执意不收,说实话,我既惭愧又感动。在下没有别的特长,只于文字上颇有心得,改日必定好好写篇奏疏奏明皇上,让满朝文武,锦衣卫的指挥使都知道你的为人。”
这个千户奉许泰之命前来截人,于个中内幕并不知晓,此刻见王阳明好言相劝,又在他眼中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执着的信念,坚定的立场,是一种不容分辩,不可抗拒的力量,他服了,追取宸濠的使命也无法出口,告辞而去。
太刚则折,太柔则废,王阳明用恰到好处的气场度过了危局,继续向杭州进发。
64 坚挺以待 动转得势
金秋十月,残荷听雨。王阳明却顾不得欣赏西湖的美景,径往浙江镇守太监衙门去找张永。
张永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王阳明执意要见,门卫只得进去通报,半晌回报说:“张公公让您回江西去。”
门重重地关上了,王阳明的心凉了。
他累了,心力交瘁。
早就可以撒手不管,甚至连平叛都不是他分内之事,何苦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自讨没趣?
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像他这把年纪的很多官员已然看透,都在为自己谋划,就如《潜伏》里的吴敬中,千里做官只为财。想想看也是,世事无常,什么都是假的,真金白银才是最实在的,谁还像王阳明一样为了一些虚幻的“苍生大义”奔波劳碌?
世上之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得过且过的人多了,就形成一汪绝望的死水。
你不关心政治,政治就会来关心你,王阳明是在为江西的百姓争,更是为自己争,他奋力砸响了门环。
门刚开了一条缝,就被王阳明一把推开。他一边快速向里冲,一边呵斥道:“我见张公公有机密大事,误了事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来到大厅,却不见张永的影子,王阳明大声道:“张公公,我有国家大事与你商议,为何躲着不见!”
张永不是慈善家。作为一个有别于刘瑾的太监,他对文官集团既不那么憎恨,也不刻意拉拢,和杨一清联袂主演倒刘大戏主要还是出于自身的利益考虑。当然,对于王阳明这样能文能武,勇于担当之人,他还是久仰大名的。但是且慢,敬仰是有限度的,以目前的形势,张永绝不会为了一个王阳明公然和江彬作对。
出于礼节,他还是出来接见了王阳明。
这个世界是两个人的,三个人以上,就没有了真诚。现在大厅里只有两个人,两个阅尽沧桑、分量相当的人。
王阳明别无选择,他没有任何资本,有的,只是一片冰心。
他向张永挑明了两点:
第一,江西经过南赣之乱,宁藩之乱,民力已疲,再经不起京军这么折腾。若百姓不堪重负,逃窜山谷,相聚为乱,则江南局势必将不可收拾;
第二,皇上久离京师,如有奸党窥测,趁机煽动,天下定成土崩瓦解之势。
张永清楚王阳明所言非虚,深受感动。然而又能如何?你我都是被时代潮流卷进来的人,根本出不去。离开了潮流,什么都不是。
以正德朝论,朱厚照就是潮流,还是一股随心所欲汹涌澎湃的狂潮,你要做的不是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而是顺流直下因势利导,只有这样,事情才有可能挽回。不然朱厚照一动怒,群小一挑唆,事态只会更加恶化。
王阳明深以为然,也看出张永公忠体国,愿意跟自己配合,便将朱宸濠交给他看押,自己跑到西湖的净慈寺躲清闲去了。
张永给朱厚照去了几封密信,为王阳明洗脱罪名,却杳无音信。
原来,朱厚照当天各种侠灵魂附体,驾着快船几天就到了通州。他将船停在张家湾,命人星夜赶赴紫禁城,去接刘良女。 刘良女见了来者,吓得花容失色。皇帝单舸来迎,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这回也不要什么信物了,赶紧奔赴张家湾,跳上了朱厚照的船。 朱厚照回到临清,带着江彬部的京军继续南下,来到扬州。一路上,江彬都在不遗余力地抹黑王阳明。 张永得知这个情况后建议王阳明直接去扬州面见皇帝,澄清事实。 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回者,机也。 王阳明不敢耽搁,离开杭州,直趋镇江,打算由镇江渡江前往扬州。 镇江不仅盛产香醋,更盛产世外高人,比如说杨一清。 这个人王阳明是绕不过去,必须要拜访的,原因有三。 第一,当年正是因为乔宇托了杨一清的关系,才把王阳明从龙场给弄了出来; 第二,杨一清和张永关系密切,既然结交了张永,过来打声招呼也是应该的; 第三,人毕竟是老江湖了,现在形势这么乱,听听老人言总没有错。 对于王阳明,杨一清是爱恨交加。 所恨者,其“异端邪说”也;所爱者,其政治与军事才能也。 阳明以晚辈身份叩见,一番恭维,向杨一清请教进退之计。 杨一清见他态度诚恳,便向他交了底:你根本见不到皇上。 有些问题只有站在杨一清这个层面才能俯察到全局,比如江彬会阻止王阳明面见朱厚照,比如王阳明当甩手掌柜一走了之,江西必定被许泰和张忠搞乱。 杨一清的意思很明确——赶紧回南昌主持大局。 王阳明有些犹豫,在镇江多待了两天。 两天时间,朱厚照又从扬州到了南京。
这边张永见情势不明,有些慌了。作为一名资深太监,他深知紧靠权力核心的重要性,便星夜兼程赶到了南京。 见到朱厚照后,他摆事实讲道理,苦口婆心不厌其烦,终于让无知的皇帝明白了一个事实——阳明是个好同志。 反方辩手江彬立刻拆台,中心论点是:王阳明一贯反党反社会,坏得掉渣,坏得流脓。此次丧心病狂勾结藩王,阴谋未成,还想惑乱圣听。 具体证据就是王阳明近在浙江,却不来南京谒见圣躬。即使陛下有旨召他,恐怕他也不敢来,这分明就是目无君上,做贼心虚。 朱厚照困惑了,虽然圣贤教育我们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但压根没教我们分辨孰明孰暗的方法,无奈之下只好做个实验,下旨召王阳明觐见。 王阳明在镇江闲听落花敲棋子手都快敲酸了,总算接到诏书,当即动身。 动身的结果就是被江彬的爪牙截住了,不让进谒。 一切都如杨一清所料。
不让见就不让见吧,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这点心理素质还是有的。他干脆脱下朝服,跑到九华山找和尚道士谈玄论道去了。
张永立即向朱厚照反映了这一情况,朱厚照点头道:“王守仁是个学道之人,应该不会勾结朱宸濠。不要为难他了,让他回江西吧。”
朱厚照的意思是让王阳明代理江西巡抚一职。不仅如此,还擢升伍文定为江西按察使。
但这一切是有条件的,那就是,王阳明你得重写一份捷报。
阳明接到圣旨,明白皇帝的意思,为了满足他的愿望,使其早日回京,他不得不冒着被同僚鄙视的风险,重写了一份捷报。
新的捷报里,一个被称作“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的新人类粉墨登场。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紫禁城里呆着,就遥控了江西的战事,简直就是姜子牙诸葛亮刘伯温的合体,总之不是人,只能是神。环绕着这尊神的是以江彬为首的一些半人半神,虽然比神差点,却也个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至于王阳明伍文定之流,不过是神们的棋子,不提也罢。
这回朱厚照满意了,江彬也不吱声了。
65 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
朱宸濠被移交给朱厚照。这日,在南京兵部尚书乔宇的主持下,南京城郊的演兵场举行了一次令人大跌眼镜的“受俘仪式”。
京军和南京驻军排成阵势,旌旗招展。乔宇手持令旗,哭笑不得地站在阅兵台上。没办法,端人碗,受人管,再不乐意也得装模作样地陪皇帝玩这种弱智游戏。
乔宇见队伍已排列整齐,令旗一挥,登时鼓角齐鸣,军阵的西南角闪开一条道,一将拍马持枪,冲入阵中,却是朱宸濠。
令旗又一挥,军阵的东北角也闪开一条道,一头戴冲天冠,手舞大砍刀的将领冲将进来,却是朱厚照。
在大家不谋而合地质疑朱厚照的智商时,我不得不给他离经叛道的行为找一条相对合理的解释——朱厚照崇尚真人PK。
在一个潜规则横行的国度,在一个虚情假意人面兽心的时代,我要的不多,只是一场公平的当堂测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在溜的过程中向天下人证明我的实力。
朱厚照舞刀扑向朱宸濠,朱宸濠做了一个挺枪而刺的假动作(不敢真刺)。
朱厚照侧身让过,随即猱身上前,抓住了朱宸濠的腰带,大喝一声,将其摔落在地。
场上欢声雷动,等候多时的武士赶紧冲上前去,将朱宸濠五花大绑押走了。
郁闷的朱宸濠估计心想:“你要不是脑残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许泰和张忠听说了皇帝对王阳明的处理结果,愈加愤恨。
尤其是许泰。无粮不聚兵,几千号京军,当初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才跟他折腾到南昌。
粗通文墨的人都还记得王勃为旅游文化名城南昌撰写的宣传词——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地灵个鸟,实地一看才知道什么叫尽信书不如无书,昔日的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早已是穷街陋巷民生凋敝。
许泰给士兵们画的另一个大饼也没实现,那就是被大家意淫了无数次的宁王府。
在那个信息技术不发达的时代,宁府简直就是财富和美女的代名词,比国企还有钱,比银行还烧包,标准的富可敌国(事实上也敌了一把)。
结果等待他们的是一堆废墟。
这个心理落差实在太大,许泰脸上挂不住了,跟张忠俩人坐下来一合计, 矛头又指向了王阳明。
很明显,南昌的地方官是不喜欢许泰和张忠的,但由于敢怒不敢言,一个个见了他二人愁眉苦脸要死不活的表情搞得许张二人很崩溃。
更恶心的是伍文定,此人苦脸倒是不摆,却完全一副要打架的姿态。许泰就纳闷了,自己打了一辈子的架,除了蒙古人,还没见过像伍文定这么狠的,考虑到人身安全,他下令把伍文定关了起来。
张忠盘算的是另一个人,冀元亨。
冀元亨去宁府讲学人尽皆知,是雷都打不动的事实,用他做打击王阳明的突破口再合适不过。
张忠运用体制赋予他的合法伤害权对冀元亨严刑拷打,想在他“被自杀”前撬开他的嘴,没想到这个算盘打空了,强硬无比的冀元亨反倒把逼供的人搞得胆战心惊。
万般无奈的张忠只好趁王阳明还没回来,命人将冀元亨秘密遣送北京,寄希望于锦衣卫的专业审讯人员。
元亨前脚刚走,阳明后脚就到。
他深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打定主意当忍者。
京军在许泰的煽动下,早已对传说中的王阳明恨之入骨。好不容易把他老人家“盼”回来了,一腔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着落。
从早到晚,士兵们直呼其姓名谩骂不绝。更有甚者,直接去巡抚衙门门口挑事,故意挡道,出言不逊,预备以此争吵,趁机寻衅。
阳明一味忍让,非但置之不较,反而好言相劝,以礼相待。
将心比心,一个从二品的省部级高官对一个小兵恭恭敬敬搁到现在的和谐社会也不多见,还想怎样?
不仅如此,王阳明还经常安排酒肉,犒赏京军。许泰每闻此信,都敕令士兵不准接受。
没关系,人情不是一锤子买卖,慢慢来。
阳明每出,遇到京军长官,必定停车慰问,亲切异常。
京军不服水土,纷纷患病,则重金聘请南昌最好的医生治疗,但凡病殁,一概给予厚葬。
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王阳明在这方面做足了功夫。
天气渐渐转冷,王阳明找来了南昌城的几个大户。
大户们在乡下都有房产,阳明说服他们暂居别处,把城里的房子让给京军过冬。
日久见人心,京军终于被感动,从最初的一口一个“丫的王守仁”到后来毕恭毕敬地喊一声“王都堂”,许泰的阴谋又破产了。
问题是几千号京军总这么在南昌挤着终究不是回事,你就是把“人民军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的标语口号挂满大街小巷,也不能指望老百姓唱着“猪啊羊啊”的故作欢天喜地状,必须在群众的情绪开始出现不稳定前想折。
会值冬至,这是传统的祭奠亡灵的节日。鉴于南昌新经丧乱,死了不少人,王阳明计上心来。
冬至这天,在市政府、市委宣传部的领导下,南昌人民积极开展了“祭亡魂,托哀思”的活动。白幡招展、泣涕涟涟,人民群众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寄托了对亲人的思念。另据报道,京军由于触景生情,也加入到哭祭的行列,一时间哀声遍地。一位士兵深情地对记者说(画面切到现场):我们久离故土,思乡心切,今天受到南昌居民的感染,大家都要求返乡尽孝。
京军纷纷思归,许泰抗不住压力,跟张忠商量了一下,觉得再这么耗下去也捞不到什么好处,索性敲一笔就走。
二人来到巡抚衙门,开门见山,质问王阳明:朱宸濠富甲一方,那么多财物都到哪去了?
是,朱宸濠是有很多钱,但是他攒钱是为了造反,招兵买马不要钱吗?笼络人心不要钱吗?
朱宸濠的造反经费是被王阳明是缴获了一些,问题是缴获的这些零头还不够给底下的军官和士兵发饷,要知道他起兵平叛根本就没拿朝廷一文钱!
当然,跟许泰和张忠摆事实讲道理是白费口舌。因此,王阳明换了一种说法,一种让对方无从狡辩无法否认的说法。
首先,他肯定了对方的判断,不错,朱宸濠的确有钱,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钱,是有钱得令人发指。现在的问题是,这些钱都去哪了?砸进股市套牢了?被金融衍生品掏空了?都不是,而是奉献给了我们这个古老民族最为悠久,最为伟大的事业——感情投资。
话说朱宸濠也不容易,历来的统治阶级无不是体制内给黄金,体制外给信心,只有朱宸濠不分内外,勇于砸钱,四处投资,不计回报。像许泰和张忠这样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更是直接把宁府当成自个儿家的ATM机了,只取不存。
因此,王阳明愁眉紧锁,故作沉重道:“二位在皇上身边当差,一向清廉自守,不知这其中的复杂局面。朱宸濠的钱大部分都到了京中那些权贵手上,本院一直想查,却是势单力薄,有心无力。不如二位和我一起上书,请求皇上彻查此事,也好向天下人有个交代。”
许张二人心里有鬼,自不会同他上书,却被阳明一席绵里藏针的话噎了个哑口无言,只得悻悻而归。
不过不要紧,许泰的人生信条是“该忍时忍,不能气短;该狠时狠,不能手软”,很快他就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66 文韬武略
这天,王阳明收到一封署名许泰的信。信中,许泰先是回顾了京军几个月来给南昌官民带来的不便,对此他深表歉意。现在京军就要离开了,他准备在城外的教场举行一次阅兵仪式,欢迎届时莅临指导。
王阳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又不能不去,只得复书照允。
第二天一早,阳明带着江西的地方官先往教场侯着,过了半天才见许泰和张忠领着京军策马而来。
阳明鞠躬相迎,许张下马答礼,三人步至观台,分了宾主,依次坐下。
许泰高声道:“值此天高气爽,草软马肥,正是试演骑射的大好时机。王都堂虽是文人,却也用兵如神,听说年轻时还在居庸关外射杀过胡人,其武艺精湛,由此可见一斑。许某戎马一生,不会作诗,只晓骑射。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斗胆要跟都堂比试比试,也让大伙开开眼,还望万勿推辞。”
言毕,不容阳明多想,径自下台,命人竖起箭靶,弯弓搭箭,屏气凝神,但闻嗖嗖声响,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坠地,三箭已从上到下,在箭靶上排成一个竖列,彼此相距不过一寸。
京军欢声雷动,纷纷叫好,许泰洋洋自得,回到看台,向阳明投去不可一世的目光。
射箭对王阳明来说原不是问题,只因他久染肺疾,身体不好,又常年熬夜读书,视力下降,自是不能跟许泰这样的职业军人相比。
不过,男儿到死心如铁,越是这种场合越是不能退怯,越是无路可退。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区别——担当。
阳明呵呵一笑,接过旁人递来的弓箭,道:“将军弓马娴熟,真乃李广、纪昌再世。本院不才,却也不能拂了京军兄弟们的兴致,只好班门弄斧,献丑了!”
在场众人都有些紧张,担心他射不准,尤其是一旁的伍文定,立刻向前靠了靠,想替他射箭,被阳明用眼神制止了。
王阳明走下看台,命人牵马过来,当即一跃上马,赶到箭靶处留神一瞧,又反辔驰回,就许泰射箭的位置,不慌不忙,挽起袍袖,拈弓搭箭,如托泰山。
阳明认准目标,挽弓如月;弓弦响处,箭如流星。
虎筋弦响弓开处,雕羽翎飞箭到时。
只眨眼间,箭已射中靶心,不偏不倚,竟与许泰中间那箭命中之处吻合,由于力道过大,箭尾弹晃不已,嗡嗡作响。
不待众人喝彩,阳明飞身下马,换了个角度,射出第二箭。
众人回头望去,阳明手中已无第三支箭,再定睛一看,原来后两箭连珠齐发,在空中连成一条箭裢。前箭方中,后箭已至,分毫不差,顺延前箭箭杆,将之一劈为二,最后竟直透木靶,像钉子一样钉在上面,纹丝不动。
众人惊呆了,待回过神来,不禁欢呼雀跃,震天动地,齐声高喊:“王都堂,王都堂,王都堂……”
许泰自讨没趣,尴尬地走了过来,讪讪道:“都堂神箭,不亚当年养由基,怪不得立平逆藩,我等领教了。”
阳明正好就坡下驴,借此收场,回座喝酒去了。
翌日,许泰和张忠到巡抚衙门辞行,王阳明盛情款待,为他二人设宴饯行。
班师途中,什么便宜也没捞着的许泰怒火难消,骂骂咧咧,张忠冷笑两声,安慰他道:“不要忘了,还有冀元亨。”
京军驻兵江西,共计五月有余,假肃清余孽为名,实则叛党早歼,不劳再剿,反倒是江西官民,遭许张二人罗织罪名,没收财产,受其荼毒,不知凡几。好在这俩人相率而去,端的是大快人心,如去芒刺,南昌上下,无不高声朗诵《送瘟神》,再次对王阳明感恩戴德,无以复加。
叛乱已平,瘟神已去,据说朱厚照也玩腻了准备回京了,王阳明又拾起书本,开始在江西讲学了。
这次的讲学,王阳明摒弃一切旧说,提出了振聋发聩,开辟鸿蒙的命题——致良知。
这三个字凝聚了王阳明一生的思考和总结,是阳明心学的根本、定论、归宿。
自三皇以降,先秦诸子,汉唐经学,宋明理学,所有大大小小的命题最终都能在这三字上归宗。三字一出,洞见全体,既包含了本体又包含了功夫,任凭你考三王,叩天地,质鬼神,俟后圣,无有如此简易精一者,致良知之教也。
阳明心学,一言以蔽之:致良知之学。
什么是良知?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什么是良知?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什么是良知?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什么是良知?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
知此者,方谓之知道;得此者,方谓之有德。异此而学,即谓之异端;离此而说,即谓之邪说;迷此而行,即谓之冥行。虽千魔万怪,变换于前,自当触之而碎,迎之而解,如太阳一出,而魑魅魍魉自无所逃其形矣。
于是你要质疑了:靠,这不成了圣斗士的小宇宙,变形金刚的能量块了吗,真有这么拽?
没有那么神秘,用王阳明的话说,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所同也。
回忆万能公式,心=性=理=良知,良知即天理。
可能有人会晕,没关系,我们追本溯源,厘清概念,从头讲起。
头在哪,我不知道。傅斯年曾有一个推论,他就当时手头的文献资料、出土文物判断“商朝乃集合若干文化以成,故其前必有一个甚广甚久的背景”。
什么背景他没说,李泽厚给了答案——氏族宗法血亲传统。
这种强固传统的长期延续,塑造了你我的国民性和文化心理结构,不论你喜欢与否,都无法消除它在你身上打下的烙印,愤青如鲁迅、柏杨,亦以反对它成名。
为什么这种传统如此顽强,比小强还强?
打个比方吧,你能看到的历史不过如南极冰山浮出水面上的一小角,水面下的庞然巨物超出你的想象。
夏朝之前,以农耕为基础的中国新石器时代延续极长,氏族社会的组织结构发展得极端充分,血缘亲属的纽带极为稳固,遗风余俗、观念习惯保存得极其完善。脱离这个事实来谈中国的历史和文化,都是扯淡。
说这些什么意思?很简单,中国人多,文人也多,中国文化堆积到今天已经是笔糊涂账,很难算清。
比如,很多人认为孔子是儒家的开山鼻祖,其实不然。孔子提倡恢复周礼,述而不作,只是儒家群体中较有影响力的一员,儒这个群体先于孔子已经存在了几百年。
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认为,儒是对通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士的总称,早就存在。胡适更是直接提出“最初的儒都是殷人,都是殷的遗民”。
不把中国思想史这本烂账算清,你就无法体认良知之学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