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幼时中过剧毒,导致记忆全失,自此认贼作父,却不想,幼时困住我们的‘断魂散’最终成了救命的良药,与‘碧色前骨’两性相左,以毒攻毒……”染香凄楚地含泪笑着,一字一字地叙述给云羿听。太聪明的女人,总是太容易痛苦。沉默一阵,染香终是向着云羿问道:“所以,我想起的事,妹妹都想起了,是吗?”
这一问,竟让尹楚惜好一阵焦虑,又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云羿满眼含泪,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日,我血气全通,并未死去,本来就是想用这法让姐姐快些好起来,只是,姐姐身边耳目众多,况且……未完成任务,柳生那边是不好交待的……我又因着身世问题,不敢妄动……便是二爷的主意,对外宣布了我的死讯,二爷对姐姐一片真心,二爷也是想知晓姐姐是否真心相待……四年前……二爷可真是恨透了姐姐……”云羿擦着眼角的泪,脉脉深情全都落在了尹楚惜身上。
染香心中酸涩万分,是的了,自己这一片真心,赋予谁知?可是,真心相待的,又岂止她一人?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这个傻丫头,自己又吞了多少泪?
她转过头,尹楚惜的目光正深深地落在自己身上,染香勉力撑着笑,道“二爷可否请二夫人到此相叙?”
尹楚惜霎时一怔!云羿也蓦然惊讶!而后两人又相视一笑,染香聪明如此,原来真是什么都知道了。云羿扮作秀秀留在染香身边,又提醒染香注意多娜夫人,承的便是尹楚惜的意。
“是该请她来了。”尹楚惜笑道。
寒玉如面。一曲笛声毕,碎语含香融进了整间屋子。
那男子握了一管玉笛,便衣衫翩翩缓步走来。
柳生。
真是收帐的时候了。
“梅子,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柳生倒也淡然,持了翩翩的风度。
云羿挡在染香面前,心中恐是有过惧怕的,脸上很是镇定。
“好感人,真是好姐妹。”柳生拍手道,“百合子,你真是,大大的好。”
“夫人请坐,难为夫人这么多日,独守空房。”尹楚惜不温不热,挥手示好。
这话正重分量,柳生脸上已然挂不住了。仓促地掩饰仓惶,便急急转向染香:“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么聪明的问话,尹楚惜知道的,她不会不知道。那么聪明的女人,虽是未开口,凉凉的目色中,是洞悉一切的漠然。柳生真是恨透了那样的眼神。
“那日与你近谈,不,应该说与你扮作的多娜夫人近谈,你脸上的表情有僵硬的不自然,云羿素习易容术,我自然也有几分了解,你太仓促,处理不够好,你看云羿的手艺,扮成秀秀在我身边,我竟是没有半分怀疑。以后,可以让云羿帮你做。”染香说着,有些略带嘲讽,柳生甚是恼羞成怒,没料想染香的态度会转变这么快:“那也只是怀疑,观察入微,值得称赞,但若如此便下定论,实在有悖于扶桑忍者的道行。”
染香听到“扶桑”二字,竟是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微微地喘了一下。云羿似乎也很敏感,怔怔地倒退了一步:“不要提扶桑!不要提扶桑!我们不是扶桑忍者!”
这一喊,倒是把柳生给惊住了,就连尹楚惜也没料到云羿反应竟会这么大。
染香道:“自然不止这个,你还记不记得,那****让我好好注意‘那女人’的暗算,你说,最毒妇人心,我本不该怀疑的,你只是不想任何人伤害到我,以免节外生枝,可是,你说的是‘那女人’,二爷可是有两位夫人,你却自然把一直以来都由你扮作的多娜夫人排除在外了……”染香顿了顿,累的往后靠了一下。
“就这样?”柳生面上充满了不敢相信的神情,这么小的细节,竟然都能成为她怀疑的理据。
“自然不止。”
尹楚惜与云羿亦是定定地看着染香,这女子,有着太多的琢磨不测。
“是你,你扮作的多娜夫人,一直都在引诱我刺杀楚惜,暗示我跟他,仇深似海。所以,你露了马脚。”染香深深看了一眼尹楚惜,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楚,他像个孩子一样,将头轻轻地靠在染香肩头。
染香拍了拍尹楚惜的头,又拉过云羿的手,温柔替她擦着泪珠,注视她的目光,像在注视举世无双的珍奇,傻妹妹。
她轻柔的声音在屋内回旋:“你一定不记得了,那日,‘多娜夫人’提到的梅子,你说,她是‘天皇陛下’的人……”她深深地垂下羽睫,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这里的百姓把皇军称作什么?”
柳生眼里的雾气含着些许捉摸不定。
染香面色陡然阴沉直下,那目里,却是含着笑意,笑着笑着,凄然的声音晕染了整间屋子:“他们称我们作‘鬼子’,哈哈哈,鬼子,多可笑,您伟大的天皇陛下……”
这个破绽露的可大么?柳生。染香低低问道。
眼前这男子目色清明,那瞳眸里,蓊蓊地浮了一层光晕,只是,再也没有初时的温厚纯良了。有朝一日,成了那杀人成性的扶桑忍者,便忘记了善良。就像曾经的自己,和云羿,可是,老天开了这样在她们身上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
染香郁郁的不说话。
柳生恍了神,愣愣地倒退了几步,忽而又几步夺上来,开口道:“你可知,背叛天皇陛下是什么下场?”这话说的好生松散,言语间俨然没了气度。
染香并未做声,微喘了两声,又轻咳了起来。尹楚惜连手轻轻拍着染香的背,温柔而艰辛。
倒是云羿,听了这话,夺上一步,便挡在了云羿身前:“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和姐姐?”
颤抖的声音让柳生也吓了一跳,稍时,才仿佛确认无误,略显惊讶:“你,你是百合子?”
云羿也不言语,只是怒视着他,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恨意。
染香一把拉过云羿,将她护在身后,眼里充满怜惜。
“弄巧成拙了,柳生,多承碧色前骨毒,已然让我和妹妹想起了从前的所有。杀伐天下,当真是无情的。”
柳生似是不解,便道:“你我共事这么久,我的手段你是清楚的,更何况,背叛天皇陛下,回了东瀛,即使我想救你也……”
“够了!”
这一怒吼,惊了全场,待回首,云羿满脸都是泪痕。
“百合子,你……”柳生眼中充满了不解之色,染香倒愿相信,当年的他,果真是不知情。
可是,那又能怎样?
“你们杀了我的母亲!在我和姐姐体内,染了断魂散,让我们替魔鬼卖命!”云羿越说越激动,肩胛微微颤抖起来,“我们本是中土人,横渡扶桑便遭了这样的横祸,你们收养我们姐妹两,把我们培养成魔鬼,让我们反噬自己的同胞!这样的‘恩义’,是该领了!”
染香搂过哭成泪人的妹妹,心痛难忍,十数年前的事又一一出现在眼前,母亲倒在血泊里,尸体横陈的轮船,角落里,她搂着小云羿不住地发抖……
柳生竟是满目惊讶:“原来……你们不是扶桑人……”
这样的血海深仇,这样的弥天大谎,又岂是忍辱便可忘却的?
原来,一路走来,都是错。
染香闭目,竟是不愿再看这样的浮浮人世,那年的横塘路,原来,连相遇都是错。那年的小巷里,梅子雨淡淡飘落,一路缤纷,原来,只不过是,疮痍满目。
那年的你,婉婉笑靥里,辗转明眸都是痴人笑。
那么,我要怎样还你曾经,怎样还你乌衣巷里千杯不醉!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她终于是躺在他的怀里了,他与她,终是做了这一场末世繁华的梦,他们一同历了这万缘尘世。他鬓角如霜,回首不见的是世路沧桑。振臂一呼,为的,只是换你嫣然倾城的回眸一笑。
故人如伊,复有何求。
她胸前染血一片,柳生的镖,向着她心心念念的郎君,那么,刺穿的,终究还是她的肺腑。
她即使哭着,也要看他笑。
郎君,来生,我们不入这乱世。
来生,燕草碧丝,秦桑绿枝,也好过这戡戡乱世!
她的手,自他憔悴瘦削的面上滑落。郎君,记着,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的泪,滑过她苍白的面庞。君解妾意慰生平,身外是染了霜红,沾了征尘。
眼底廖红花浓艳成血。再不是他们的横塘路,他们的乌衣巷。他俯身细看怀里那人熟睡安详如婴孩,低喃道,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