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柳生,是在一月后。
他依然一件灰白中式长袍,像极了读书人的模样,就那样款款迎立在如织的人流里,与寻常人并无两样。若不是腰间依然掼着那把玉笛,云羿倒差点错了神,找不见他了。
云羿瞧得仔细,他身后有数个黑衣暗卫不时朝他们这边瞧过来,贼眉鼠眼鬼鬼祟祟,好生不让人厌烦。云羿回头对尹楚惜暗讽道:“倒是仔细得紧!咱们二爷都亲自来了,却这样疑神疑鬼!”
尹楚惜笑道:“特训过的人,可不都这样疑神疑鬼的!”
云羿瞪了他一眼:“二爷若是说我心子多便直说罢!何苦这样拐着弯子说人的!”
言罢,尹楚惜一干人即与柳生打了照面,原来是他们早前有过交涉的,约定在今日交还多娜夫人,条件是必须尹楚惜亲自来接,联合会又怕日本人这处有诈,便派了好些人来护得尹楚惜周全,因此他们这一行人倒是气势大了些。实则恐怕也是日本人在一个弱女子处讨不了什么好处,尹楚惜又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敢太得罪了他。
“人带来了么?”云羿首先发问道。
柳生一愣,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云羿被他瞧得好生不自在,便有些赌气道:“师兄这会子又瞧个什么劲儿?咱们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云姑娘这脾性!”尹楚惜怕柳生他们反悔,便赶忙上来打圆场,“我可是想夫人想得紧,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如便爽快些罢!”他一招手,身后两个保镖便抬了一个箱子上来,待箱子放下,尹楚惜又道:“这大恩,尹某记得!一箱小‘黄鱼’算心意!”
尹楚惜显是有些不耐烦,急于向柳生强调他以后也不会忘记这份归还夫人的成人美意的,却不想这句话有些惹恼了柳生,他倒觉得受了侮辱,赶着像是做买卖似的。尹楚惜又哪里懂得他此时的心情。
柳生语带嘲讽道:“出手好生阔绰!二夫人在尹二爷心里便只值这几根‘黄鱼’?”他眼光掠过那箱金条,没再看第二眼。
尹楚惜只感好笑,心想他这又是犯的哪门子酸醋,一想到多娜的特殊身份,竟又有些同情他。他可是一个全然被蒙在鼓里的主儿了。
云羿瞧着这气氛有些不对头,很想缓和。她自然是明白柳生的心事的,只得略微加些提示:“我从前与师兄说的话,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自然算数。”
柳生一愣,面上却有些泛红潮,只得向后挥了挥手。那几个隐在暗处的保镖得了命令,也不知从哪儿推出来一个戴面纱的女子。
那女子着一件大红旗袍,身材相当曼妙,虽看不出全貌,面纱外却露着一双好玲珑的眼睛,让人一瞧便知是个美人胚子。
云羿有些发忡,这才知道方才柳生瞧着自己那种略带惊讶的眼神是为何了,原来,这多娜夫人竟与自己穿了一身一模一样的旗袍!云羿有意搭讪,便亲切地拉过多娜的手,说道:“‘祥德庄’的缎子就是这样好,沪上有些名头的人家,都是成缎成缎买的,女眷们都爱这样的花色。”
“不晓得狐媚子爱不爱!”多娜毫不客气地甩开云羿的手,恶狠狠地瞪着她,那眼神,可真真像是要把人给吃了!
尹楚惜初见多娜的喜悦还未褪去,这一惊,半边笑容凝在脸上,他瞟了柳生一眼,见他也是一脸惊讶,不晓得这两个女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我……我……”云羿显然没有缓过神来,也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眼泪含在眼眶里,几欲滚落下来。
“我虽是妾室,倒也是二爷娶来的!”她狠狠推了云羿一下子,云羿没防备,有些狼狈地跌倒在地,她却依然不管不顾,全然不像有修养的女子,竟当街大骂起来:“哪里来的狐狸精!倒是堂堂正正地住在尹府了,把二爷弄个神魂颠倒!二爷也是真真糊涂!不过是舞厅里不要脸的舞女,成天的贴着男人的面跑!也值得这样子宠得珠玉似的!”
尹楚惜见她越说越过分,甚而骂出不堪入耳的话来,实在怕云羿受了委屈,想扶起她来却又不合时宜,一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抬头望去,却发现柳生也是一脸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自然也是认得尹楚惜的,晓得这是尹府家事,实在不敢管。
没成想,多娜过过嘴瘾还不够,竟又扑上去与云羿扭打起来!云羿初时被她推倒还未及反应过来,这会子又哪里招架得住!实则云羿是东洋通过密训的忍者,若真真打起来,多娜实在不是她的对手,可她到底看着尹楚惜的面子,不敢下手太重,只得尽量就轻回避。如此,两个女人竟然当街滚作一团,全然不像大户人家有修养的好女子。惹得围观的人群更是窃窃私语不止。
尹楚惜与柳生又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委实大跌眼镜,他们又哪里知道,女人之间的战争,实在胜于沙场百倍不止。
好容易反应过来了,尹楚惜忙叫身边的保镖将两个扭作一团的女子分开,柳生也顾不得嫌隙,听从尹楚惜的吩咐,把身后的暗卫全都聚拢来,一起帮忙。
数人七手八脚可算把两个人给分开啦,那两个平素极爱美的姑娘此时狼狈不堪,衣衫不整,真是耻于人前。再细瞧,脸上胭脂竟然也叫尘土给弄花了,真真是一场闹剧!
尹楚惜气得不轻,竟有些语塞,只训斥道:“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云羿竟扑哧笑出了声:“这……这不成体统的。”她轻轻扯了扯尹楚惜的袖子,低声道:“咱们走罢。”末了,也不忘补一句:“夫人咱们也不要了!这般刁蛮!真真辜负了咱们来赎人的诚心。”
多娜听了却一股子气:“你这女人好生不知羞!”
这两人又似唱了一出双簧,把个尹楚惜晾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柳生心里的疑惑自然也少不了,却实在读不懂这到底唱的是哪出戏,只得摊手道:“中国人有句话,叫‘女人心,海底针’,真真叫人琢磨不透,今天算是领教了。”又冲尹楚惜道:“咱们这生意还做不做?”
“不了。”尹楚惜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这般大动干戈,倒像是我尹某人明着抢人了!”
柳生见他这么说,心里却有阵窃喜,他实在看不得尹楚惜温香软玉在怀,尤其是,这香,这玉,还是他心头惦记的。
于是,两方阵营各自回程。临了,云羿冲柳生挥手道:“师兄且慢走!”又是别有深意地添了一句:“师兄总是还要来找我的。”
总是……还要来找她的……
柳生一愣,脚下险些踩了个空。
这日,尹楚惜与那云羿正摆了茶道,在院子里小憩。忽听一声音由远而近沉沉传来:“好生闲性子!品茗也有好风景,却不见这样作弄人的!”话音刚落,清脆的笛音卡着节奏响起,那笛声乍然入耳,愈发仔细听,却愈发感觉耳底一阵刺痛。显然有高人摆谱,倒不是普通的笛声了。
云羿自然晓得来者是谁,也自然晓得那人此时愤怒难当,故意用这笛声来警告人的。她却也不是好惹的主儿,迎着那人便尖声叫了起来:“哎哟!这样折腾人!师兄果然可是又来找我啦,筹谋算计连个弱女子也不如!”
柳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被个弱女子摆了一道,委实有些不甘心。正在进退两难间,他身后登时闪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来,那女子笑道:“多姑娘可饶了人罢!左一句‘师兄’,右一句‘师兄’,人家可不是你的‘师兄’!”
那与柳生同来的女子竟是云羿!
尹楚惜笑看着自己身边的“云羿”——那人可却是如假包换的多娜夫人了,低声道:“好日子到啦!这不有人来换人啦,夫人恐怕在尹府住不长了吧?”
多娜脸上红云朵朵,嗔怪道:“二爷又胡说!”
原来多娜夫人早已被云羿的一计“偷梁换柱”给换了出来,早获自由身了,却是云羿,与多娜调了包,一直呆在柳生身边。柳生得知真相后,自然不肯罢休,定是要找上门来的,如此被两个弱女子玩于鼓掌,心中自然愤懑不平。
“从来你们是没有机会下手的,”柳生走上前来说道,“算来算去,也就那日在大街上……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你们……你们……”
尹楚惜笑而不语,突然想起那日的狼狈景象,若是那日自己的演技再差些,是否就会让云羿的好主意功亏一篑?
云羿一双纤纤手直指多娜,笑说道:“二爷真真是个好脾气,却讨个这样凶悍的老婆!夫人口上不留情,手上也是半点不减力道的!真真在街上对着我又抓又咬,可是使足了狠劲儿……”她一面挽起袖子,露出那日的伤痕,一面也不忘了调侃柳生,“夫人这样不讲情分,这医药费可是算不算在师兄头上的?”
柳生也是如何的聪明人,这样一说,他自然知道那日在街上两人全无气度像悍妇一样扭作一团,滚打在一起,自然都是演戏了。他登时又醒悟过来,难怪那天她们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旗袍!决非巧合,便于偷龙转凤罢了。
他却又有些糊涂,这个法子好是好,却也并非没有漏洞,如此筹谋,需是两人合计好的,那时多娜形同软禁,云羿又是如何与她互通消息,共同唱了这一出双簧?再者,旗袍虽是同一个款式,脸孔总是变不了的,他当时当着众人面带走的明明就是如假包换的多娜……如何又变成了云羿?
云羿自然看出了柳生的疑惑,恍有所感,道:“所以说,女人的心子实在不可小觑……”她又瞧向多娜,话里有话,“往后,师兄可有得受了……”
多娜也晓得云羿的意思,因此面上有些羞窘,只得拉着云羿的手求饶道:“我的好姐姐,你可饶了我罢!哪有人这会子这样……这样……”半句话说不出口了,她拉着云羿的手,猛然便发现了那日在街上自己狠心给云羿弄出的伤口,不免关切道:“姐姐可还好些了?二爷这边有的是上好的药膏,很是管用。倒是我的不是,唉……我那时只想着不要叫人瞧出破绽才好,因此卖力了些……”她犹是话自肺腑,眼泪也不由地吧嗒吧嗒掉落下来。
云羿好言劝慰道:“怎的是你的错?若不是那****这样卖力地‘表演’,如何能骗过素来刁钻的师兄?”言罢,云羿偷眼瞧了一下柳生,他一脸无辜,倒是云羿,给他那样子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四人就这样立在午后薰暖的阳光下,谈笑无他。只有拂柳清风划面而过,一韵曲长,此时此刻,他们身上没有政治的负累,没有责任的赘托,谈笑风生间,如何又像初遁战乱的入世人?一杯清茶,一曲幽韵,倚着斜阳,便是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