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回到解语轩,已觉得困倦难当。海棠在合福仙紫檀桌边坐下,早有丫鬟将沏得滚烫的红枣杏仁茶端上来,恭声道:“这一路,轩主想必是冻坏了,快喝碗热茶暖暖身子吧。”
海棠扬了扬脸示意丫鬟退下,由着鸿雁伺候了用花汁子浸了手,卸了妆。或许是方才当真受了些风寒的缘故,海棠硬是咳了好几声才算稳住身形。
鸿雁连忙将海棠扶到榻上躺着,一脸的不忿,提海棠抚着心口道:“要不我去给轩主熬碗姜汤来?”见海棠摇头,心里更加的不解了,“轩主的心也实在是太好了些,自己的身子还没有大好就急着去解璎阁主的忧,要我说种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失了体统就该想到日后的苦果,轩主又何必多管闲事?”
海棠扫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苦笑道:“有些东西,我自己得不到也就算了,只是不希望别人也更我一样抱憾终生罢了。”
鸿雁替海棠捶着肩道:“轩主仁厚,将来一定会有福报的。”
海棠闭上了秀美的凤眸,笑道:“借你吉言。”
夜深了,鸾鸣阁里静悄悄的,黄金葛爬满了雕着古典花格的西窗,凄清的月光斜斜的洒落在密密织就的帷帐上,幽幽的檀香袅袅散开,就像是一段凝固了的时光。
泠歌盘腿坐在榻上,握着一支并不十分名贵的四蝶银步摇出了神,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上披着一袭水薄烟纱,一双眼睛,就像浸在王母瑶池里的昆梧美玉,明眸蒙雾,绝代风华。
孙妈妈端了一副安神静气的汤,才打了帘子进来,便觉得鸾鸣阁阴森昏暗,不比往日明亮宽敞,心下便忍不住发酸,见泠歌并没有反应,少不得忍了气闷,换上温和慈祥的笑容道:“莲子百合银耳汤,最能安神明目,阁主喝下吧。”
泠歌冷冷笑道:“安神倒也罢了,不过我本是粗苯之人,但不知明目二字所为何指,还望妈妈赐教。”
孙妈妈本是百花楼里掌礼仪教学的婆子,乃是兰姨身边第一得意之人,泠歌的出言不逊并未惹恼她,她笑道:“妈妈这样说自然不是信口雌黄,姑娘博学,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想必姑娘并不陌生吧?”
泠歌用贝齿用力地咬着下唇,面色苍白,孙妈妈会意,接着说道:“一个是富府千金,一个是落魄书生,妈妈多嘴想请教一句,姑娘以为他二人为何能长相厮守?”
泠歌不解其意,松了松臂上的白玉雕绞丝纹手钏,方凝眸道:“自然是因为他二人两情相悦,百种相思,千般系念,万语千言说不完,旁人再怎么反对也只是枉然。”
孙妈妈收起了笑容,平静地说道:“自然是两情相悦,不过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姑娘以为又该当如何呢?”
泠歌浑身一凛,恰巧看见一旁的鎏金莲花烛台上灯火明灭,飞蛾正奋力地向烛火扑去,转眼间只剩下焦黑的尸体,泠歌只觉得手心里汗津津的,缓了缓声音,沉吟道:“到底是独茧抽丝还是缱绻羡爱,妈妈以为该当如何?”
孙妈妈徐徐抚着手上宽大的赤金戒指,微微一笑道:“妈妈老了,什么都不求,只求姑娘们都能有一个好的归宿,荣华富贵倒不是关键,知冷知热才是最要紧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泠歌登时就红了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出,双手紧紧地攥着孙妈妈的衣角,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带着一种凄切、绝望、哀婉的神情,就像是一只陷入囚笼的鹿儿,当真是我见犹怜。
孙妈妈亦不觉动情,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的泪水,轻轻地拍了拍泠歌的手背,轻声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是最要强的,为人处事滴水不漏,一丝错缝儿也没有,可对于男女之事怎么也这般糊涂?终身大事,岂能随便托付?”
纵使心机再怎么深沉,手段再怎么高明,泠歌终究也不过只是一位尚未及笄的少女,遇上这天下间最最难断之事,一门心思交予他人,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忙道:“妈妈救我,妈妈救我。”
孙妈妈凝神片刻,温和道:“要救你也不难,男女之情贵在死生契阔能与子成说,怕的是襄王有梦而神女无心,是当真痴情还是贪图姑娘美色,姑娘心里可有计较?”
泠歌将手背放在朱唇下用力的咬了咬,葱管儿一样的指甲嵌入手心,沾着些猩红的的血珠子,越发夺目。
孙妈妈见状,嘴角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须臾的安静之后,孙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道:“妈妈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全在姑娘,时间也不早了,姑娘好生歇息了吧。”将头扭向门外,朗声道:“黄鹂,伺候姑娘梳洗。”
泠歌的事,兰姨也是极紧张的,眼看就到盘花草的日子了,就像一株精心培育了多年的摇钱树就要开花结果了,却要被人生生给夺了去,她又怎能甘心?想到瞿寒的时候,兰姨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厌恶,反倒是一种无奈到近乎绝望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孙妈妈自鸾鸣阁回到忘忧阁已经是天色熹微,东方微亮,阁前是一片枫树林,飘落的红叶在西风中翩翩飞舞,不远处的阁楼上一位早起的姑娘凭栏而望。
兰姨有早起的习惯,正由侍女们伺候着梳妆,未上妆的脸上写满了疲倦憔悴,唯有那双眼睛依然保持着往日的神采。见孙妈妈进来,挥手屏退了雪儿、霜儿,孙妈妈会意,走上前拿起镶宝石观音纹象牙梳熟练地为兰姨打理头发。
兰姨将刚涂过鲜红花汁的指甲放到嘴下面小心地吹着气,淡淡的说道:“都办好了吗?”
孙妈妈一夜未眠,听她问起,少不得忍了气闷,换上一脸笑容道:“主子的吩咐没有不尽心的,主子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兰姨淡淡笑道:“那就好,顺王爷都派人问过许多次了,泠歌的花草他是势在必得,所以决不能出一点点差错,得罪了他可没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孙妈妈笑道:“奴婢明白,这就派人去准备,保管让泠歌姑娘心甘情愿。”
兰姨拿起一支梅英采胜簪,孙妈妈会意,轻声道:“主子的头发又厚又密不说,更难得的是乌黑柔亮,梳个同心髻正好,又大方又美观,正好配主子这副新得的梅英采胜簪。”
兰姨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同心髻?那不是姑娘们才梳的吗?我已经年老,花容月貌早已是昨日黄花,梳这样年轻的发髻会惹得姑娘们嗤笑吧?不好不好,还是梳寻常梳的灵蛇髻吧。”
孙妈妈何等聪明,打量她如此神色,心里跟明镜儿一样,含笑道:“姑娘们年轻也就梳着玩玩罢了,咱们百花楼里能撑得住同心髻的也就主子一个人而已,主子的风韵岂是她们能仿效得出的?奴婢斗胆替主子做回主,就梳同心髻。”
兰姨听了这话心里早已是乐开了花,嘴上却道:“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这般油嘴滑舌,也不怕底下的丫头们看见了笑话。”取了一盒玉女桃花粉拿在手里,“老规矩,昨晚接客的姑娘们每人一碗药汤,你待会儿就亲自着人送去,记住,一定要看着他们喝下。”
孙姑姑听了这话,一脸的不解,“奴婢多嘴,要防止珠胎暗结让姑娘们将麝香放在肚脐里也就是了,何必要舍近求远呢?”
兰姨将粉轻轻地扑在脸上,对着镜子端详了许久,方说道:“麝香之法虽然方便却不能万无一失,我要确保百花楼里不会有婴儿的啼哭声。”顿了顿,“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去吧。”
孙妈妈走后不久,雪儿推门进来,朝里轻声道:“主子,泠歌阁主的侍婢黄鹂姐姐来了。”
黄鹂是泠歌的心腹丫头,地位非同寻常,黄鹂请了安,兰姨笑着回头,“起来吧,姑娘怎么样了?”随后端出一副痛心的样子,“哎,那孩子样样都好,就是太犟,也太有主意了。”
黄鹂不卑不亢,缓缓说道:“阁主让奴婢代她告诉兰姨一声,三天以后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她想在百花阁里盘花草,希望兰姨成全。”
兰姨闻言,一脸的不可思议,只不过那疑惑太浅,并没有深到眼睛里,这一切都被眼尖的黄鹂看了个明白,脸上多了几分愤愤不平之色,“不过阁主说,她还有两个要求:第一、这三天里她要闭门静思,谁都不见;第二、排场要大,要全长安所有的权贵都来捧场。还望兰姨能成全阁主心意。”
兰姨听到这一句,不觉笑道:“这是自然,我百花楼的姑娘,一定是最风光的。”
黄鹂松了一口气,“如此,那奴婢就先代阁主谢过兰姨,奴婢告辞了。”
兰姨望着外面初升的太阳,金灿灿的直晃眼,又想着黄鹂那番话,不觉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