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
他跪在地上,脑袋深深地垂在胸口。我看不见他的眼睛,看不见他的嘴。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纸,一张有折痕的沾满污垢的白纸。折痕显示这张纸曾经多次被收起来,又多次被打开放在脏兮兮的地上。纸上写着一些悲惨的无助的内容,旁边还有一只碗,里面是一些零钞和硬币。我知道,这几样东西代替了他的眼和嘴。就像小商贩放在三轮车龙头上的喇叭。而且他比小商贩更直接,他不用说话,不用流泪,不同考虑表情,不用伸手。他的手长长地垂在地上,手掌松着,手心向后,一副无所欲求的样子。
纸上的字是用红墨水写的。我不知道这是他自己写的还是请人代的笔。那字的笔锋很凌厉,很坚决,很干脆,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我有些恍惚,我曾经在商场里多次看见过这样的笔锋,“亏本大甩卖”,“最后几天跳楼”,“铺面到期挥泪处理”,“削价处理还贷”,那些字也和地上这几行字一样,能够一剑刺出血来。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跪了多久。我想象他最先跪的时候,身板一定是笔直的,像一个感情丰沛的惊叹号。但是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松下来了,松得很厉害,腰勾着,脑袋差不多耷在膝上了。这样,他的整个身子就弯成了一个形迹可疑的问号。而旁边的那个碗,正好是问号表示强调的那个小圆点。
我紧紧攥住口袋里的那几枚硬币,我把它攥出了满把的汗水。我的手臂僵直,有一些微微的颤抖。就像是我即将做一个重大的决策,而我又一时拿捏不准。不过,他那个模糊不清的问号一下子就让我放松下来,我张开手掌,硬币掉下去,落到了口袋的底部。
没走几步,前面又有一个乞者。这个乞者放在地上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人。这个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紧紧地裹在一床破烂的棉絮里。我绕着那人转了一圈,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简直就像一个行为艺术:一个双手下垂的跪者,一个脸色蜡黄的睡者,旁边一只装钱的碗。
又是乞者。这是我在这条街上遇到的第三个乞者。从第一个到第三个,前后不到十米的距离。这座城市的乞者真多,就像这座城市的星级酒店一样。这个乞者和我前面看到的那两个乞者一样,都有一只碗,以备盛装从不同方向丢过来的零钞和硬币。但是这个乞者似乎又有一些不同。所有的乞者都是双膝着地,通过改变腿的使用方法来表达他们内心的渴求。这个乞者却立着。当然,他不是两条腿着地,他也不可能两条腿着地,因为他只有一条腿。为了保持站立时身体的平衡,他用了一根竹竿作为另一个支点。他的另一条腿,现在只剩下一半了,我看见他的裤管在脚弯的地方匆匆打了一个结。
语言是苍白的,文字是虚妄的,半条腿却是真实的。一个人,当他只有半条腿的时候,他并不是很乐意让别人知道的。我们看到的每个半条腿的人都是做的一整条裤子。事实上,那半截裤管完全是浪费。但是,他们不但不觉得是浪费,而且对他来说还无比重要。那是一种纪念,一种尊重,一种掩藏,一种肯定。
不过这个乞者似乎并不觉出半条裤管对他的重要,他胡乱地把裤管卷起来。目的只有一个,告诉别人他只有半条腿。当然,在告诉别人的同时,他也把自己那半条裤腿所包含的纪念、尊重、掩藏、肯定这一切通通抛弃了。
我的手心再一次开始冒汗。我把手伸进口袋,轻轻捏住那几枚硬币,我感觉到了硬币身上那尖锐的冰凉。这冰凉让我猛地打一个激灵,我一下就清醒过来,有一个疑问跳进我的脑海里:那个结,它把裤管封得严严实实,它为什么把裤管封得严严实实?难道,裤管里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秘密?一把水果刀,我们拿在手上把玩,它的把手光滑而温润。我们不知道,这是因为它的刀锋被折叠起来了,藏起来了。显然,这是一个骗局。
骗局太多,我们几乎就生活在骗局的世界里。满大街商贩嘴里的吆喝,气派雄壮的广告招牌,报纸上的新闻,政治家口中的承诺,我们能够获得多少真实的东西?一些骗局手段拙劣,一击即穿,一些骗局则滴水不漏,假得像真的一样。一些骗局藏在暗处,一些骗局则堂而皇之,盛气凌人。一些骗局成为我们口头鄙弃暗地追捧的潜规则,一些骗局则被我们端上台面,认真学习,领会精神,撰写体会,发表论文……
我走过了三个乞者,那几枚硬币还一直停留在我的口袋里。这让我的内心很塌实。我觉得我终于挺过来了,我坚持了某种必须坚持的原则,守住了某种应该守住的底线。
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第四个乞者。这个乞者是真的断腿了,而且是断的两条腿。他不再有遮藏和隐蔽,他把两条断腿完全裸露在外面。为了方便裸露,他穿的是一根短裤。这是初冬时节,我们已经穿上了羽绒服,而乞者穿短裤。我仔细地看他的两条断腿。那真是断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断腿地方的皮肤特征,表皮发红(不过因为气温很低,那里已经是一种乌紫的颜色),没有毛孔,不起皱纹,缺少弹性。我的手上曾经有过一道疤痕,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曾经犯下的一个不能容忍的错误。我经常拉住衣袖把它藏起来,我怕它被别人看见,被别人询问,我觉得别人的目光和询问就像要把那疤痕揭起来,再撕出一道新的伤疤似的。
他的两条腿截得并不是很整齐,一只长一些,留了膝盖,一只短一些,连膝盖也切去了,这使得他的身体像一块从地里刨起来的树疙瘩。我看见过父亲刨的树疙瘩,父亲总是尽可能地刨到树根最深的地方。父亲讲究的是实用,刨得越多,柴禾就越多。我不知道当年给这个乞者截肢的医生是怎么想的,他那多出来的膝盖留着有什么用呢?能走吗?能站得稳吗?既然都不能,为什么不把那肢截来一样长呢?至少,这样多少好看些!
我也不知道这个乞者的腿是怎么断的。记得小时候大人曾向我们讲起一件事情。说几个孩子绕着电锯转圈玩儿,不小心其中一个就掉到电锯飞旋的锯齿上了,一瞬间,他的两条腿就被扔到了很远的地方。讲到这里,大人不再告诉我们什么,而是直奔结论——不要到电锯旁边去玩!不要到其他危险的地方去玩!
这个乞者是用手肘当腿的。他先把两只手肘往前靠,撑住地面,一用力,整个身子往前挪动一步。笨重的残缺的身子,就像是一只濒死的蜥蜴。爬过那一步,空出手来,他就把碗往前推一步,这个动作就像那蜥蜴一闭一闭的眼睛和不断伸缩的干裂舌头。
我掏出那几枚硬币,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把硬币丢进碗里。碗里的东西不是很多,硬币掉进去,发出叮当悦耳的声音。我蹲在那里,看着他。但是他发现并没有看我,就像我丢硬币与他没关系似的。他又把手肘支到前面,费力地往前爬行,然后再空出手来,把碗往前推。但是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停住,抬头看我,笑了一下。用一只手撑地,腾出另一只手,往前挥了挥。我一下子就慌乱起来。我蹬蹬蹬往后退着站起来,趔趄着步子,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