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都的世家大宅之地。
楚遗太子熊辰看着背对着他的女人,神色…复杂无比。
还有熟稔。
静默了很久,熊辰开口,「妳为何要帮助妤?」
有些质问,又真有好奇,更有防备。
他对这个女人…无法信任。
面对他的质问,落无悔秀气的眉微微皱了下,转身,侧头斜眼睨着他。
她轻声开口,语气平淡却有种无形的强势。「熊辰,你搞清楚,楚国灭亡,你看到还以为你是大楚尊贵的太子殿下?…芈妤,我只是刚好看到救了她,难道……」
她挑了眉,「这也不行?」
这语气,这态度……
碉堡了简直!
熊辰觉得自己从前看到的那个寡言少语又从容淡定的那个人…是假象!
明明只是那样的身份,却丝毫不惧皇族……只要有人试图欺负她,那倒背如流的大楚律例就会出来……
说得连御史谏官一群人加起来都敌不过一个她!
见到他这个太子无动於衷,见到尊贵的嫡出公主更是无动於衷!不曾讨好,连基本的问候都懒!
有个贵妃看她这般,便是在宴会上她行礼时刻意百般刁难,然後让她弯着腰不能起身,故意假装忘记,撇过头对别人说话。
结果,这位姑娘自己站起来走回位子坐下。
全场震惊,而贵妃恼怒斥责之时,她却说:「娘娘明知故作不知,是为不真。娘娘於臣女行礼时与他人谈话,是为无礼。娘娘…臣女向皇后娘娘与陛下行礼也没那麽长的时间,娘娘自认比皇天后土更尊,是为不忠不敬。」
这番话说下来,当时全场静默无声…那贵妃早已煞白了脸,她却还悠悠补刀:「娘娘不真不礼不忠不敬……皇后娘娘,请问臣女错了吗?」
他还记得母后当时愉悦的眉眼…
……从此,再没人敢惹她,包括当时在场的他。
如今,她不变,他却变了…
熊辰微叹,放软姿态,「悔,不管妳是为了什麽…谢谢妳救了妤。」
「芈妤带着一个孩子。」落无悔没回答,却忽然神来一笔!
这句话雷得熊辰外焦里嫩的!
落无悔皱皱眉,问:「哀后当年,还留了私生女?」
「没有私生女!」
「嗯?所以是哀皇遗女?」
楚国最後一任君王的諡号…是“哀”。熊辰不喜欢自己的父皇母后被人用这种称呼,
「妤是最小的,从你离开一直没变!」
「那就是…侄女?外甥女?女儿?」落无悔认真地猜想着,某个哥哥一脸认真的反驳。
「妤当年好歹还……」
「闭嘴。」
熊辰:「……」
这就是妳的态度?活着了不起!活着还有一个强大的新背景了不起!
落无悔正想说话,忽然!
“砰!”
熊辰一惊之後,立马戴上面具,站到落无悔身後,宛若下属的姿态。
门被撞开!
落无悔当即就冷肃了眉眼,看向来人。
「皇后病危,宣落家主入宫觐见!落家主,跟我们走吧!」来人不以为然的说道,身後…是商帝篱的皇卫!
难怪他能够一路闯到这儿…落无悔压低了眉,道:「凤仪宫凤令未至,不敢先行。」
明后是世家命脉的根本关键,以商帝篱对世家的厌恶,明后一走,世家绝对是要被连根拔起的!
宫家与辛家因为那两位或许只会被削弱一些甚至安好,但他们是必死无疑!
这也是为什麽这麽多年从来没人会白目的去动明后的原因。
一个明后死,世家会报复,商帝篱又要除世家……商国国势将会动盪不安!
「最好的方法是,扶植帝子或者帝姬,他俩外家都是世家不是?」熊辰密室传音到落无悔耳中。
落无悔自然知道,她原先根本没打算沾染帝子帝姬的争斗,但帝凰又有她要的……
无意中见识了那位殿下的变态,导致落无悔万般不愿与皇族打交道。
但是明后病危……
来人却是冷笑,「凤令无法拟,皇令倒是有!」
落无悔与熊辰眉眼俱是一凝!
金黄色的皇令被打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
「落族乙氏无悔即刻入宫!」太监高声喊道。
很好,没退路走了。
落无悔阖眼,跪下领旨,「民女遵命。」
帝凰,只能赌妳能不能在我被杀之前收到那封信了……
芈落悔还是落无悔,都是落子无悔。
她这一生,无悔!
——————
凤仪宫。
明倩兮担忧地看着眼前脸色惨白的明后,太医正细细把脉,商帝篱在一旁皱着眉。
「皇后如何了?」商帝篱在太医放下手的瞬间便是开口。
「娘娘体虚,尤其这日子渐寒,近日或许又受风寒,再加上先前小产大伤元气,怕是……」太医紧张地说着,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帝后二人的神色。
商帝篱面色沉重。
「胡说!」明倩兮怒喝,「太医大人,娘娘一向健康,这次只是严重些的风寒……莫要胡说!」
她气得轻轻颤抖着,明后感觉到了,便是轻轻拍着她,安抚着。
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本来就…撑不了多久了不是?
在那之前,她还有很多事得做……
她阖眼,细致的五官写满了疲惫,脸色苍白得可怕,眸中睿智却依旧。她轻轻开口:「子篱,妾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你…应我一事可好?」
她不称他陛下,不称自己臣妾;她只以最平凡的称呼,彷佛他俩就是平常人家的夫与妻一般。
商帝篱微愣,英俊的面容之上明明白白的愣然。
即便称帝,当年她依旧是唤他子篱……让她悸动不已的是他,不是他的权位。
什麽时候她不这麽唤了呢?
晨儿…这个亲密的称呼浮现心中,商帝篱的聪敏使他当即了然。
原来,她也是会妒忌的…
他点头,不语,其他人自动退下。
等到人都走了个空,明后看着明倩兮一步三回头,笑着示意她放心。
雕花木门关上,室内微暗,烛火摇曳————
——一如她的心。
「你曾允我年年带我赏梅……」却只年年带那人看桃花…明后不想再想,便是道:「今年花开,带我去,可好?」
明垂曳,喜欢的是梅,和她一样孤芳自赏,一样清香幽远,一样冷傲高贵,一样艳丽。
从来就不是国色牡丹。
商帝篱抿了抿唇,道:「只要妳身体允许,我便带妳去。」
明后笑了,终於啊……人果然是要快死了才有价值吗?
她眨眨眼,维持视线少有的清明,她又缓缓开口:「子篱,晨妃走後,我是越发不懂你了…」
这话说得商帝篱心中一痛!真真切切的痛!
为她的死被揭开而痛,为她死之後被她搞疯的他而痛!
辛晨曦与辛耀曦,是一样的聪明,一样的狠心!
一个用自己的死来折磨全部人,目的是主要折磨他;一个用妹妹的死来折腾所有人,目的是弄死他。
商帝篱不语,明后却继续说下去,「尽管你瞒过千万人,可子篱…你什麽时候才能知道,我和宫沉暮,不一样的只是我是你的嫡妻,而她是平妻?」其他的都是一样的…
同样世家出身,同样有心机有手段,同样不屑於将这些心机这些手段用在後宫。
在商帝篱的震惊之下她缓缓道:「辛耀曦是郁王的妻,郁王妃历代不曾公开与郁王一般,你便是利用这个来夺得辛耀曦……郁王与你有夺妻之仇,郁氏必然有所反击!」
「妳知道!?」他惊诧不已,「你竟知道!?」
明后笑得无声,颤抖着手,艰难地抬起来,轻轻抚摸他俊逸一如当年的脸庞。
「郁氏的反击,已经开始了…子篱,商氏为主郁氏为辅是祖训,亦是命定的必然,他们不会忤逆,但是…」明后感受着那细腻柔滑的感触,一边道:「子篱,我知道元妃当年第一胎是死胎,但为何後来有了个商睿?帝蓉确确实实是是元妃的不错,但商睿…」
随着她这般推测,商帝篱的神色越发紧绷。
她抬眸恰巧瞥见他这副样子,轻笑出声,「子篱不妨直接与我说实话,看看我推测的正确否?」
商帝篱还没开口便听她道:「元妃产子後半个时辰之内,辛晨曦便生了一个死胎…商睿,不是元妃,而是她的孩子吧?」
「是。」
商帝篱很直接的回答。他本来就是这样,说对了就没什麽好隐瞒的,隐瞒反而欲盖弥彰。
明后惊怒,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商篱!你怎麽能够……你这般对待帝子帝姬,就不怕来日…就不怕来日宫沉暮和辛耀曦找你算帐?」
那两个女人镇定时还好,疯了不得了!
商帝篱却是笑得讽刺,挑眉看她,「妳以为这麽明显她们看不出来?垂曳,是她们同意了的,换而言之…」
「寡人没什麽需要怕的。」
明后暗自心惊,徐徐闭上双眼,有些疲惫地道:「我想睡了,你说好的,必须履行。」
「…好。」
寝殿烛火暗下,商帝篱走了出来,神色隐晦深沉。
有内鬼!
他半垂眸,掩去眸子里的种种情绪,只剩下无边暗沉时才睁开。
沉稳温和的声音响起,却带着刻骨冷意,进入缪荃耳里。
「整个皇宫,特别是帝宫…」他迎向阳光,晨曦的照耀之下他的皮肤温暖无比,照进骨子里却是叫他深刻体会什麽叫入骨之恨、入骨之冷。
晨曦呀晨曦,那本该是他的晨曦,但为什麽…为什麽晨曦偏偏独独照在那卑微又难看的人身上?
我心向晨曦,奈何晨曦照沟渠……
缪荃听到了让他劳累好一阵子的一句话。
「该重新清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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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凤仪宫正殿的商帝篱并没有离开凤仪宫,反而走进了一旁的偏殿。
一个女人极为悠閒自在的坐在那儿,面容不绝色,气质不高雅,体态不曼妙,眉眼不秀美…
一个单薄孤独的女人,冷凉如秋,不如冬寒之冷,却是叫你心底发凉。一双眼睛是极致的墨黑,没有任何星辰能够存活於这片夜空,也带着秋风微凉。
她不高贵,没有一丝一毫的贵气,却偏偏叫你觉得她绝不卑贱。
哪怕面对的是杀伐果断还有着杀父之仇的商帝篱,落无悔依然保持了她的淡定。
商帝篱眯起眼,细细打量起她。
正有人欲开口斥责她的无礼,便被缪荃拦住。
「寡人真是小看落氏的人了…芈落悔,落无悔…落氏原来在我大商也是有根基的呀?」商帝篱似笑非笑,笑意却极冷的说。
他亲手杀了芈姓落氏的家主,这个芈落悔,绝对是来报仇的!
一旁给她默默添茶水的熊辰微微一僵。
这个商帝篱,果然是个可怕极致的人!
落无悔只是挑眉,「我比较好奇,是谁让大帝知道了这件事。」
「不能是寡人自己查到的?」
「大帝没那麽閒,毕竟…」落无悔微微眯眼看向他,道:「毕竟还有内有世族要对付,外有秦魏两国,大帝怎有閒工夫来找我这败者遗女的下落?」
商帝篱有些赞赏,「落楚的女儿果然聪明,就是不知道,落家的前任家主是妳的谁?」
「我说了你会放过我?」落无悔反问,她还没傻到被抓住蛛丝马迹就全盘托出。
商帝篱只知道落楚的女儿芈落悔未死,又不知道落无果是当年落楚遗留的私生女,更不知道商国世家落家为何与她存在关系。
她为何要说?若是必死,她也得为落无果留下底牌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