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就常说,勘察现场也像旅游看风景。也都有个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门道。如果是换个角度再看一遍,还真说不准就能曲径通幽啦。所以我还想说,不管什么工作,一旦被干到了极致,也就都有点像是艺术。当然大杨他们的这回的勘察艺术,也跟那个浑了吧唧的金三有关。
金三有了那个前边被铐起来的教训。这次见了大杨,也就变得客气多了。他的专长是说相声,而这等严肃场合显然不适合幽默得有点儿搭不上话。但大杨他们让他干嘛他就肯定干嘛,忙忙乎乎的,也显得很听话。
大杨指着厨房冰箱里的两只海螃蟹说,老爹都没了,(你)还有心思吃海蟹啊?
金三忙说,我们哪有那心思,这是出事那天老爹自己买的。
你老爹爱吃海蟹?
老爷子经常说,当当(典当)吃海货,不叫不会过(过日子),这是他多年的讲究了。
你给他买过吗?
买,也买过。
买过几回呀?
几回?反正是买过,次数不太多。
不太多是几回呀?
有那么几回吧。
有那么几回是几回呀?
您就别逼我了。我们哥仨,都不怎么孝顺。
别说别人,先说你。
我肯定买过,就是次数不多。
大杨盯了一眼金三,又说,知道你老爹经常去哪儿买螃蟹吗?
知道,知道。老爹只买市场西边的老于头儿那个摊位的。老于头儿过去跟着我爸学车工,当年是他徒弟,后来下岗才卖海货了。
能带我去见见这个老于头儿吗?
那有嘛不行的?您让我带您见市长,我也许说不上话,见老于头儿那可是老虎吃西瓜——小丸儿一个。
你还有心思跟我说相声啊?
不敢不敢,我这就领您去。
哎?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像没看见这两只海蟹呀?
上次我想带走,后来又怕您说我破坏现场。您走之后,我才从包里拿出来又放冰箱里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
咱这是知错就改嘛,您就别跟我运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您听,就凭金三这点儿出息,这也就难怪老爷子不待见他了。
说到这儿,金三就乖乖地给大杨他们带路,去见那个老于头儿了。
老于头儿的海鲜摊点,在农贸市场的最西边。您别看他的位置不大好,但生意却一直都很火爆。来买海蟹的,买皮皮虾的,买黄花鱼的,还真不少。老于头儿忙的,也是满头满脸的热汗。大杨看他生意忙,就在旁边站了会儿。等他空闲下来,才过去搭话。
提起了他师傅的死,老于头儿也很伤心。他说,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现在才来。大杨说,看你这话说的,你师傅的厨房里要是摆着一瓶香油,我们也得去找卖香油的去?
当时的案子没嘛进展,大杨的心里也不是滋味,所以说起话来,才会显得有点儿见棱见角。可他没想到,老于头儿却提供了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
老于头说,那天金师傅来我这儿买海蟹。我就觉得他那天怎么有点儿特别呢?明明是不年不节的,他却戴着个金戒指。当时我还说,师傅您还真想得开,怎么又给自己弄个金戒指戴呀?我师傅说,咳!咱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自己还不许疼疼自己吗?当时我也是担心他,戴个大金戒指满处显摆,别再让坏人给抢喽!没想他刚到家就出事了。现在谁还敢露富?就是金戒指惹的祸。
大杨通过二次去现场,知道了金老爷子多年以来喜欢吃海蟹,也就不难推断老爷子吃蟹的时候,还应该有不少讲究。因为他后来也留心看了一下厨房,发现了几块明显是刚刚买回来的鲜姜。那几块鲜姜还没来得及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根据这个细节,大杨又瞄上一位卖鲜姜的大嫂。三言两语过后,这位大嫂就说,前两天是有个老爷子来买姜,手里还举着两只鲜海螃蟹,手上戴着个大号金戒指,刺眼呢!一看就是个有钱人。
大杨拿出老人的照片又问,您帮我看看,是这个人吗?
是他,没错。
就他一个人?
不是,旁边还跟着儿子呢,要不就是姑爷。
您怎么知道是儿子?
那还看不出来?爷儿俩说说笑笑的,好着呢。
经过卖鲜姜大嫂的回忆:年轻人身高体壮,年龄大约三十岁上下,本地口音,腋下夹着一个黑色手包,上穿灰色旧夹克,下身可能是牛仔裤,没看清穿的什么鞋。
大杨想,这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究竟是谁呢?
假如他跟卖海货的老于头儿一样,也是老人的徒弟?恐怕不大可能。因为年龄不大对。从时间上推算,老爷子退休那年,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还应该在学校里念书。而且经过调查,老人除了国内的三个儿子和国外的两个儿子之外,也没有侄子或者外甥之类的晚辈。可这个说说笑笑的年轻人,又会是谁呢?如果找到了这个人,也许就是个新突破了吧?
从时间和空间上分析,卖海货的老于头儿,摊位处在农贸市场的最西头,而卖鲜姜大嫂的位置却在市场的偏东边。如果那个年轻人跟老爷子碰面,位置就应该在这段距离并不长的市场路上。大杨他们就在市场的商铺和摊位之间,做了一圈详细的寻访。
其实寻访并不复杂,不过是问问大家,谁看见过一个带着金戒指拿着海螃蟹,后来还买了生姜的一位老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胳膊下边还夹着个小包。而寻访的结果却证明,没人注意过这一老一少。也就是说,即使大家见过他们,也已经没有印象了。
就这样,两天两夜的时间悄悄溜过去了。
案子过了两天还没头绪,大杨他们就很上火,但上火也是没头绪。上边的领导却一会儿一个电话,催办。一会儿又一个会议,会商。拿不出新进展,领导的脸色就不好看。把大杨他们给急的,恨不能见着谁就跟谁干一架。
就在这时候,分局指挥中心又接到报案。在地处城郊结合部的一家洗浴中心的女员工宿舍里,一名按摩女被害了。大杨他们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十万火急地赶到了那家洗浴中心。
大杨后来对我说,规矩的按摩女,近似医院里的保健医生,是为人们健康服务的,应该得到全社会的尊重。但也有少数女孩子,用按摩当幌子,干的却是另外一种生意。这些人属于目前我们社会的高危人群。吸毒、性病、凶杀,都和这群人有着相当紧密的联系。大杨到了现场就发现,这位死者的身份,就是这种高危人群里的一员。
在洗浴中心,人们习惯上叫她们小姐。实际是玷污了小姐这个称谓的原始意义。而她们,说穿了就是妓女。
勘察结果出来了,大杨也立即兴奋了。犯罪手段,竟然和金家老爷子的基本相同。怎么个相同呢?第一,也是勒住颈部窒息而亡。脖子上环状索沟的位置和长度,和那位金老爷子几乎如出一辙。第二,案犯勒住了死者的脖子之后,也是撞击了若干次的地面。而且,死者前额的外伤部位,也跟那位金老爷子一模一样。死亡时间是两天前。从时间上看,跟那位金老爷子的死亡时间正好是前后脚。
大杨对我说,要不古语说得好呢,虽然是天网恢恢,但也是疏而不漏啊。您看,别看案犯这小子在老爷子家里留下的痕迹不多,可他的狐狸尾巴,却在洗浴中心的女宿舍里露出来了吧?
我说,如果老爷子家留下的痕迹跟洗浴中心的相同,就说明这两起案子是一人所为啦!
同时我们在这个现场还得到了新收获。
在按摩女的牙缝里,又被大杨他们发现了残留的血迹。从位置上分析,可能是死者在临死前咬伤了案犯。死者的血型是B型。牙缝里的残留血迹却是A型。读者您也许还记得,老爷子家里卫生间的镜子上,不是留下过一个残缺的血指纹吗?对啦,那个指纹的血迹也是A型。
大杨说,咱们中国人里。A型血的人本来就不是多数。另外,我们根据死者的死亡时间推断,这家洗浴中心的女生宿舍,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案犯实施杀人犯罪的第一现场,而老爷子却是被他杀害的第二个人。当时洗浴中心的人们也反映,第一现场的这位小姐至少有两天没去上班了。后来是偶然才发现,人已经死了。这才报的警。
分局领导根据这前后两个现场的综合分析,当场责成大杨他们把这两起案件并案调查。简单说,就是两起或者两起以上的案子,由一组侦察员来经办。这样才有助于综合分析,互相启发。
洗浴中心的老板被刑警们找来了。这种老板的职业性质,决定了他们必须像夜猫子那样昼伏夜出。所以,当他出现在刑警面前的时候,依然是哈欠连天的满面菜色,醒过神来才明白了事态的严重,说话有些结巴,两腿有些发软。
大杨说,你现在也没必要紧张,你们洗浴中心容留妇女卖淫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先说说你的这位女员工吧。
老板说,您想让我怎么说呢?
你还没睡醒是吗?明明是我正问你,你怎么问起我来啦?
后来,大杨就给老板描述了那个曾经陪着金老爷子买鲜姜的年轻人外貌。刚想问问他见过这个人没有。没想老板却吃惊地说,杨队啊,您可真是神探!我也正怀疑那个冯总呢。要这么说,这事还就是他干的。
在当时,大杨他们并不知道冯总是何许人也。如果是年轻刑警,也许会急切地问,哪个冯总?这人在哪?赶紧把他找来!但大杨却是个老刑警。只见他不动声色地说,你也不能乱怀疑吧?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如果怀疑,你有证据吗?
这话把老板给问愣了,也是这句话才让他明白自己不是刑警,更不是神探。而此时的死尸还在宿舍里停着,法医们出出进进的也在忙乎着。再听见大杨这么问他,他就更觉得腿发软,说话也更结巴了。
大杨说,既然你没证据。那么配合我们工作没问题吧?
老板忙说,没……没问题,没问题。
你现在就给找几个和冯总熟悉的人来。有困难吗?
没……困难,没困难。
如今人命都出来了。老板还敢说有困难吗?其实说到底,就是眼前刑警的“困难”,也是他这个老板的困难。案子如果没着落,洗浴中心还怎么正式营业?所以,老板就赶紧屁颠屁颠地,给大杨他们找人去了。
经过调查,冯总是这家洗浴中心的一位常客。每次来,他洗了澡、喝了茶还不算,还都得按摩,而且每次还只是点名让一个人按摩。谁呢?就是死者。也有人说,见过他俩在外边一起吃饭,好像还在电影院见过。还有人说,两个人也一起出去旅游过,但谁也不知道这位冯总究竟做的什么生意。好像生意做的还不小,据说资产大概是几千万。还听说,冯总在企业里几乎就是甩手掌柜的,所有业务都由主管的副总掌管了,他日常就是吃喝玩乐。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平日的下午,他怎么能有时间来这儿消遣呢?同时也有人说,多次看见他跟死者聊天,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那种。否则,他也不可能出现在小姐的单身宿舍里了。
虽然现场的钱财和手机都被案犯拿走了,但是大杨他们很快就找来了死者的手机号码,移动局也送来了这部手机的通话记录。其中联系最密切的一个号码,是长途车站大门外的一部磁卡电话。接着,大杨他们就赶到了车站。也巧了,下车就撞见了那位卖鲜姜大嫂和洗浴中心老板等人共同描述的那位冯总。原来冯总虽然号称冯总,也号称自己是几千万的身家,其实他只是在车站门外的道边上,摆了一个露天的馄饨摊儿。
哥儿几个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才最终确定,就是他了,办他!
说起刑警查案子逮坏人,有时是复杂,有时也简单。简单地说,如果证据收集得差不多了,就给他来个单刀直入。交代吗?你不交代怕也不行吧?因为你不交代,刑警手里有证据。如果交代了呢?还能落下个好态度。有时候,三五分钟就能搞定。
除了单刀直入之外,还有一种外围迂回。而当时的大杨想,对眼前这个小子,也只能是单刀直入了。如果等把他随手乱扔的烟头悄悄送到技术部门,和杀人现场的DNA做完比对,证据是牢靠了,但也可能就给他留下了出逃或者是再次作案的时间。因为大杨很明白,一个人,一旦开了杀戒,就很难再收手了。如果那样,后果也许会更严重。
于是,大杨亮出了警官证来问冯总,看明白了吗?这上边写的什么?好,跟我们走一趟吧。
哎?我为嘛跟你们走?
还问为嘛?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到嘛地方?
到分局呗。
我上分局干嘛去?
大杨一听,嚯!小伙子还真够牛的。我说一句,你就问一句。这回,是不是也该我问问你小子了吧?大杨就拍了拍冯总的肩膀问,你是想做按摩呢?还是想吃海蟹呢?这两个地方,我可都去过啦。你说,你不跟我们去分局,你还想去哪呢?
大杨后来对我说,何老师,好像古语里说过的。治乱世,要用重典;医顽疾,需下猛药。冯总听了我的这句话,那脸色变得可就没法看了。死人什么颜色,他就什么颜色。
我说,当时你心里是不是也该乐开花了?
大杨说,其实后边的故事更有意思,保证您在哪儿也找不到这样的段子呢。直到现在我想起来,我还想笑哪!哈哈哈!
原来啊,这位冯总到了分局首先给刑警们讲述了一个十分凄美的爱情故事。
前边说过,冯总不过是摆了个馄饨摊儿吗?很难设想,一个馄饨摊儿要摆到什么时候,才能混到上市公司的高度。冯总虽然没赚上大钱,但特别喜欢冒充大款。只要生意不忙,他就在腋下夹个手包,到处吹乎自己经营的是餐饮连锁店,最多三年准能把他的驻外机构开进宝岛台湾,而且进驻香港的前期谈判已经开始了。用大杨的话说,他喜欢冒充个大款也就罢了。便宜便宜嘴,满足满足虚荣心。也没有谁想追究他,毕竟吹牛是历来不用上税的,但冯总还是不满足。为嘛这么说?因为他还特别钟情于扮演道德先生。洗浴中心里找来小姐,做完皮肉生意之后,还喜欢摆出一副怜香惜玉并苦口婆心的架势,劝人家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给人家讲诚实劳动正派为人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