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翎从前爱躲懒,是因为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
但这一次,她很清醒地知道,姜皇后的命令对她来说,是一个“不可抗力”。
她无从推脱,也不可能再耍一次装病的把戏,这样会连累家人。
所以,在接下来的这几天里,她便积极地投入到了去西北的准备工作中。
先是更加勤奋地锻炼身体。
每日清晨卯时不到,总能在尚武堂看到一个柔弱又坚韧的女子,扎马步,练拳,跑步,耍枪。
崔翎是这样想的。
如今正值寒冷的冬季,盛京尚且如此酷寒,遥远而空阔的西北边塞的寒风,想必如同尖锐的冰刀,能将人的皮肤割开个口子。
一路西去,气候环境一定是越来越恶劣的。
若她身娇体贵,柔嫩脆弱,恐怕还来不及到西北,就得病倒了。
崔翎知道,假若她真的在路上病倒了,就算石修谨恪守对老太君和袁家的承诺,为她请医治病,但他皇命在身,肩负着重任,是不可能为了自己停下前进的脚步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姜皇后犒赏劳军,赏的是棉衣皮裘。
如今已是十二月初。
集齐这些物资至少还需要有十日光景。
那便是在月中出发。
从盛京城到西北沐州府,快马加鞭,需要十五日。
押送物资的车队不如单骑走得快,便是日夜兼程,总也要二十来日才能到达。
那时便已经是过年了。
这是最顺利的情况。
假若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耽误了行程,这批棉衣皮裘送到沐州府时,恐怕这天气都要转暖了。
那这些御寒衣物送过去还有什么意义?
石修谨这趟差事,看似简单,是姜皇后体恤后辈白送他一个功勋。
可这建立在他一路畅行无阻能顺利到达沐州的前提。
假若他耽误了时间,那么,西北将士们受冻令人怜惜,他和押送的这群人都要受到责罚。
所以崔翎知道,她绝不能在路上生病。
否则,就算石修谨有心,也不可能放慢车速停下脚步,等她大好了才再上路。
时间上不允许。
盛朝的医疗水平如何,她心里是有数的。
一个寻常的感冒发烧,都有可能断送一条生命。
若是在杏林高手云集的盛京或者大的城镇或许还好,可她看过了,沿途鲜经过的多是一些小镇,甚至还有好长一段路是荒野。
那种地方,缺医少药的,连个像样的医馆都找不到。
假若她的身子不争气,那么石修谨便只有两个选择。
拖着上路,或者将她寄存在当地。
这两个选择,对一个病人来说,都有致命的危险。
崔翎不想要冒这样的风险。
所以,她更努力地去锻炼身体,务必要让自己强壮起来。
她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向袁大郎请教沿路必经的路线,除了官道,她还想知道那些可以抄近路的小道。
袁大郎虽然没有亲历战场,但他保持着与父亲和弟弟们的通讯。
他还每日都去兵部报道,认真研究从西北发来的邸报。
所以,他人虽然不在西北,但对那里算得上十分精通。
袁大郎也很差异姜皇后的决定,甚至是有些愤怒的。
他不像老太君了解帝宫那段陈年往事,一心以为,姜皇后此举是出于皇帝的授意,目的是在打击镇国将军府如日中天的气焰。
袁家手握重兵,自从盛朝开国立业起,从未吃过败仗。
不论在朝中,还是在民间,威望都很深。
将士们只知有镇国大将军,为国征战更多的是出于对袁家军和镇国大将军袁世韬的膜拜,而非为了盛朝的江山社稷,也不是因为对帝王的敬畏。
这一点深受皇上的忌讳。
皇上早就想要收回兵权了。
也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袁家的打压和警告。
袁大郎想,他的女儿袁悦儿便是皇上这忌惮的受害者,大好年华不能承欢膝下,被锁在深宫之中陪伴一个任性跋扈的公主,连家都回不得。
而现在,轮到了新进门的五弟妹吗?
想到和袁悦儿一般灿烂开朗的五弟妹,袁大郎心里就憋闷得慌。
原本这门亲事,他就觉得亏待了五弟妹。
到底也是伯府千金,可五弟妹因为要嫁过来,整桩婚事从请婚到完婚,整个过程只走了区区一月。
许多应该有的礼仪,因为时间仓促,就都直接省略跳过了。
她嫁过来的第二日,五弟就出征了。
自此三月,除了来往过两封书信,再没有别的。
倘若是别的女子,伤心委屈难过也好,自怨自艾也罢,难免要幽怨哀伤,满身的沉暮之气。
但五弟妹,却从来都没有苦着脸叫家里人瞧了心里不舒坦。
这个年纪与他女儿相仿的姑娘,不论受到多大的委屈,总是笑眯眯的。
她孝顺祖母,尊重兄嫂,友爱侄儿侄女们。
为了融入这个家,为了能得五弟的欢喜,她不仅学武,还去读书。
这些就算不论,光是想到令人欲罢不能的水煮鱼和香辣猪蹄,袁大郎就舍不得叫五弟妹去西北。
他心里闷闷的,觉得皇上这回真的是欺人太甚,将袁家逼得太紧了。
其实,镇国将军府早就已经想到了要急流勇退。
这些年也慢慢地将部分兵权交还朝廷。
可问题是,那些征西将军武威将军武宁将军之类的,不得用啊!
柔然犯境,开始几场战役,盛朝军士节节败退。
袁家也是不得已才顶上去的!
五年前,因为要保家卫国,袁家已经失去了最可贵的二郎。
难道皇上真的以为,袁家就十分愿意叫其他的儿孙冒着牺牲的危险上阵杀敌?
不过只是不忍皇上为难,不忍天下苍生饱受战乱之苦,这才临危受命罢了!
只可惜,皇上既要用他,却又疑他……
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袁大郎的愤怒只敢呐喊在心里,他没有办法抗议,甚至都不敢抱怨出声。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等到这次击退了柔然,袁家就解甲归田。
皇上若还有容人雅量,那么就顶着镇国公的虚爵在盛京继续生活。
假若皇上容不下,那就带着全家老小去西陵城。
那是祖母的故乡。
凭借着这累世积攒下来的声威,团结友爱的家风,教养出色的子侄,以及府库中不可计数的金银财宝,他就不信,袁家走不出隆中苏家现在的繁荣昌盛来。
但这想法,还需要时间慢慢来谋划。
眼下,五弟妹去西北的事,最迫在眉睫。
袁大郎想要万无一失,索性便请了石修谨过来一同商议。
石修谨很快到了。
同来的还有他的胞妹丹姐儿。
泰安院的正堂,老太君与这对兄妹稍稍说了一会话,便假借精神不济,带了丹姐儿一块进了里屋歇息。
有些事,人多了不好说。
况且,有她在,这些孙儿辈的孩子们,也不方便说话。
她相信袁大郎能很好地安排好,所以便主动将空间给他们几个留了出来。
崔翎也想要跟着老太君一块进里屋。
石修谨虽然是亲戚,但她毕竟是个新媳妇,总没有大伯子和表兄弟议事,她不回避的道理。
虽然是与她切身相关的事,但她相信等袁大郎和石修谨商量出了个子丑寅卯,一定会将注意事项都告知她的。
她很信任袁大郎。
袁大郎却从来不讲究这些。
他叫住了崔翎,“五弟妹也留下来一并商议商议吧。”
石修谨闻言,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倾城绝世的脸。
他心里有些惊诧,觉得这张脸很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可具体是在哪里见的,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不过,他心底的惊诧很快就被一种与有荣焉的情绪代替了。
他很为袁五郎感到高兴。
先前听说袁五郎临阵娶妻,娶的还是安宁伯府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露过脸的九小姐,他就替自己的好兄弟担心。
坊间的传闻他也听说过了,并且深以为然。
倘若不是生得丑,或者痴愚驽钝,谁家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儿不肯出来走动?
各种花会灯会,可是贵族女儿为数不多能够出门玩耍见识的机会,正常的女孩儿都十分珍惜的。
他很怕袁五郎娶到不合心意的妻子。
若是旁的人家便也罢了,可袁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袁五郎要是娶错了妻,这一辈子的幸福算是断送了。
后来,听丹姐儿说,袁五嫂是个绝世的美人儿,石修谨还不信。
要真是美人,怎么盛京城里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他也不求袁五嫂生得有多么美丽,只求她不是痴傻愚钝之人。
今日这么一见,看袁五嫂举止得宜,进退有度,说话干脆又直切重点,完全不是传言中的模样,他便放了心。
不止如此,她果真生得十分美貌,与袁五哥赫然是一对金童玉女。
石修谨在偷看崔翎,崔翎也偷偷打量他。
她一直听到石修谨的名字,但却还是头一次见到他。
石修谨长得高高瘦瘦的,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来是能把崔家五堂哥揍成猪头样的狠角色。
只从外表,也看不出他的性子如此冲动。
崔翎想到,接下来她的安危要交托到这个人手里,不免便有些犹豫。
她想了想,决定要试探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