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眸表姐远嫁,小小年纪的她舍不得,哭个不停,他忍不住说她:“你哭什么?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嫁的!”
“我才不会嫁那么远!”她朝他大吼。
“谁知道!”他看她那倔强的样子就忍不住好笑,她才三岁,知道什么?
她愣了一下,突然讨好地拉着他衣袖,小小的脸望着他:“盼晖哥哥,你们家很近,我嫁给你好不好?”
他傻眼。
或许是这句话在他心里起了作用,不知哪日起,他开始期待,期待她长大了来问他:“盼晖哥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说过的话么?”
可惜,她三岁的记忆早已不复存在,徒留下他十三岁的记忆,像一场梦。
她喜欢去江湖,每次皆找他这个寒阳山庄的少庄主作陪。他也就带着她,一路照顾她、保护她,随她高兴。
那时她还小,她要学武,他教她。他以为,等她长大了,她的生命中只有他,若他问一句“要不要盼晖哥哥永远只听你的话”就可以把她拐来嫁给他。
谁知,她的生命里出现了别人……
从此,需要帮忙时她才会想起他,而其他时候,她只记得一人……郑荷开……
久远的记忆开不了花,凋零一地,他守着,像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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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瞳>
有些人,经历一场灾难,非但没有毁灭,反而像凤凰火鸟,涅槃重生。
郑荷开就是这样的人。
他苍白瘦弱,只能依靠轮椅行走。年少轻狂的岁月,他在江湖上没有名气。待他身残,他靠一把绘有莲花的扇子,名震江湖,被人称为“莲花公子”。若他玉树临风,没有坐轮椅;若他丰神俊朗,不是苍白如鬼……那他拿着那把扇子,就和江湖上许多名门公子一样:小有名气、惹得众女子争风吃醋,不过是一个惹人嫌的风流种!
但他残了,惹不起桃花,轮椅成了他的标志,大家特别注意他的功夫,他便有了今日的成就。
他住在江南莲花山庄,整座庄如他人一样:安静、冷漠。
冬日里,万物凋零,莲花更是没有影子。
语瞳站在山庄的大厅里,看着轮椅上的男人:“你真的不娶我?”
“语瞳……”荷开叹气,“我早说过,我纵然喜欢你,也不会和你有结果。”
凤凰出事后,她追来,说要找他报仇:若不是他,凤凰不会离她大哥而去……
结果,她的仇报成了这幅模样……
“那你喜欢我吗?”语瞳问。
荷开为难地看着她,心疼地叹气:“语瞳,回京吧,让你哥哥给你找门好亲事……莫负年华。”
一滴泪从她眼中坠下,她退了一步,决然地望着他:“够了,我也知你会拒绝……我只是想让自己死心……我以后再不来找你!”
说完,她转身飞奔而去。
荷开急了急,伸到半空的手缓缓地收回,叫来婢女问:“庄外有人等她吗?”
“有。”婢女说,“是董庄主。”
“那便好……”荷开垂下眸,脸上有一抹心痛。五年兜兜转转,他怎么可能对她没有丝毫感情?
只是,他现今这副模样,实在配不上她;而他对她也并非深情,只是尚有感觉;就算情深了,与凤凰没有过去的过去也横亘在他们之间,莫说他尴尬,语诀也绝不会同意……
重要的是,有人在她身后等了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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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出山庄,语瞳看见门外那熟悉的身影,哭泣着扑了去。
“表哥——”
盼晖抱住她,眼底有释然,也有愤怒,更有心疼。
“他不要我、他不要我!我都这样了,他也不要我……”语瞳伤心大哭。
盼晖只是抱着她,眼中都是痛。
“走吧……”他说,收拾起心情,扶她上马车。
她突然拉住他:“盼晖哥哥,你娶我好不好?”
他愕然,双眼呆愣地看着她,久久没有回应。这不是他期盼的吗?为什么真的发生,却只有伤心和愤怒?
“你也不要我……”语瞳见他不回答,松开他,喃喃地转身,对着昏暗的天空冷笑起来,“堂堂长公主,居然沦落到人见人厌的地步……我做了什么?”
她失魂落魄地走开,盼晖抓住她:“你去哪里?”
她甩开他:“你不要管我!从今以后,我和你们都决裂了!他不要我,我再不会见他!你不要我,我也不见你了!永远都不见了!你放我自生自灭,别再管我!我不要你看我的笑话!”
“我没有看你的笑话!”他急道,心痛地看着她,“我怎么会看你的笑话……”
“那你娶我好不好?”语瞳抓住他,“盼晖哥哥,求求你,你娶我吧……就当是可怜我……我不要这么可怜……给谁谁都不要……”
他的心撕裂般地痛着,猛地将她抱紧:“好,我娶你!我要!”
她仍在哭泣,好久才听清他的话,望着他:“那我们马上成亲,马上洞房!”说完,她拉着他上马车,“去最近的客栈,我马上嫁给你,你不要反悔!”
他手指颤抖,拉紧缰绳,带着她奔向城外最近的客栈。
路上耗去一个多时辰,到客栈天已经黑了,她也安静下来,不再哭了。
他扶着她走向柜台,对掌柜说:“两间上房。”
她身子一僵,突然有些虚弱的样子,像是马上要倒下。
他忙抱住她:“瞳儿?”
“你也不要我……”她气若游丝地道,伸手想要推开她。
“你……”他不知将她怎么办,只能说,“我没有。”
她没说话,眼泪静静地滚下来,不再反抗,由着他将自己抱进房间。
他叫小二打来水,给她洗了脸,等着晚饭送上来。这期间,他平心静气地告诉她:“成亲的事,等回京再说。若到时你主意不变,皇上他们也同意,我就——”
“我不!”她大吼,冷冷地瞪着他,“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就是不要我……你说的话,大家都是信服的。到时候你在皇兄面前一说,任我闹出人命,他也不会让我嫁你的……你就是不想娶我!你就是嫌弃我,想拖到那时候就不用娶了……”
“那你想好了么?”盼晖突然发怒,“你真要嫁给我?”
她突地沉默,而后冷笑:“没关系……我就不信我嫁不掉……”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去问别人,问他们要不要……总有人要的……”
盼晖突然将她抱住,怒吼:“好!我娶!现在就娶!”
“……”
“姬语瞳……你记住,是你叫我娶的!你记住,你说过了,再不见他!”
“……我记得住的。”她说,静静地靠在他怀中,双眼空洞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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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晖马上叫客栈的掌柜、小二、客人为他们作证,就在客栈后院拜天地。没有大红喜服,连红盖头也没有。
他跪在地上,向皇天后土起誓:“我董盼晖今日与姬语瞳结为夫妇,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语瞳接着道:“我姬语瞳今日与董盼晖结为夫妇——”这成亲的话她没说过,只能跟着他来,“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盼晖心中动了一下,扭头看着她,月光下的她美得脱俗,像月中仙子,很不真实。
拜完天地,喝了交杯酒,他请掌柜上了两桌酒菜,宴请大家,然后带着语瞳敬了一轮酒就回屋。
回到屋中,他道:“那么多人看见,你不用担心我抵赖。”他也不怕她抵赖。
她愣愣地点头。
他说:“现在名分是定下来了,你若紧张,洞房可留到回京再说。到时候,就算你想反悔,我也不允的。”
她沉默片刻,摇头:“我不反悔。不用等回京。”
他身子一僵,看着她背影,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她颤抖着手,缓缓松了腰带,腿下衣襟。
他冲过去,抓住她的手:“瞳儿……你不用这样……”
“总要做实了……我才放心……”
他心中一阵涩然,苦笑道:“他就让你这么伤心吗?”
“是很伤心……以后,你莫让我伤心就是了……”
他听了这话,激动地抱住她:“瞳儿……这话该我说。”
说完,他抱起她,走到床边,将她轻轻放下,最后问了一次:“不后悔吗?”
她摇头:“你别后悔就是……”
他俯下头,吻住她,嘴唇隐忍地颤抖。
她可知,他想她多少年?以为,这辈子就会错过了……
“别紧张……”他安慰她,但其实,他万分紧张。这是他的瞳啊,放在心底多少年的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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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城,他先送她进宫:“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交给我,我不会不要你。现在我们名也有、实也有,我若跑了,你就让皇上全天下追杀我。或者直接告诉我爹娘,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
“嗯……”她垂下头,想着这些日子的亲密相处,很是羞涩。
这是她的盼晖哥哥啊!十几年的兄妹,她怎么一闹脾气就弄成这样了呢?她真的好蛮不讲理……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他,若他不愿意就别管她了?可是,她怎么办?她觉得全世界都塌了,就只有他可以给她依靠,因为他是她最信任的人……
“在想什么?”他问。
她摇摇头,见仪和宫外出现皇后的仪仗,知道是凤凰来了,忙推他:“皇嫂来了,我先进去!”然后就转身跑了。
盼晖忍不住一笑,转身去接凤凰的驾。
凤凰问他:“语瞳没事吧?”
他微微顿了一下才说:“没事。”
“听说是去找荷开?”她问。
“以后不会去了。”
凤凰没说什么,只道:“你先退下吧,我去看看她。”
盼晖告退,回到家中就去找董暮寒和暖玉,告知他们自己要娶语瞳。
“那可不是你说了算。”暖玉皱眉,然后问他,“前几年不提,怎么现在突然提了?”
“她……答应了。”他声音极低。
暖玉和暮寒是知道他的心思的,听了这话,沉默了好久,暖玉才说:“我明日先去找皇后娘娘,只怕……皇上那里不容易答应。”
暖玉先找了凤凰,凤凰一听这事,万分惊讶,不知这两人怎么就兜一块了。
“盼晖说,语瞳是答应的……”
“这不成私定终身了吗?”凤凰笑道,“姑母放心,我会和皇上说的,但要先找语瞳问一问。”
凤凰问了语瞳,语瞳点了头,她才又去告诉语诀。语诀开始也很惊讶,惊讶过后,果然是不同意的。语瞳在他耳边念叨荷开多少年,哪可能突然变成对盼晖倾心了呢?他亲自找语瞳问,语瞳只道:“你就别问了……反正,是盼晖哥哥亏了……”是她强要他娶的,他并不愿。
“什么叫他亏了?!”语诀大惊,娶了这如花似玉的公主还亏?难不成这丫头已经和荷开发生了什么?否则哪来吃亏一说?既然如此,荷开怎能不负责?!
“你就别问了!”语瞳急道,“我不说!你去问他!问他还娶不娶,娶就娶,不娶就算了……就当之前没发生过,我不怪他……你告诉他,是我不懂事,是我无理取闹!”
“你在说什么?”语诀完全听不懂她的话。
“皇兄,求你别问了……”语瞳哭道,“你把我话带给他,反正这事他丁点错没有,是我不对,你别和他过不去,我已经够对不起他了……”
语诀满面疑惑,总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要向盼晖问个明白吗?还是直接按她的交代问盼晖就是?
他问凤凰:“你说怎么办?”
“这样也不错……”凤凰想起今天拿这事问天枢,天枢一点也不惊讶,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可算等到了。”
等什么?谁在等?等的什么?
她对语诀道:“你就按她说的办吧!我瞧着盼晖挺不错的,平时也心疼她,总不至于亏待了她?若换个人嫁,还要提心吊胆!而且,再不嫁,谁来和亲怎么办?眸姐姐是吃够了苦,语管虽不错,但到底想家……”
语诀想想也是,就找了时间把语瞳的话告诉盼晖。盼晖一听,脸色变了变,沙哑地道:“娶……要娶的……”
语诀见他满脸心痛失望的样子,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他对语瞳……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等等!若是真的,不是挺好吗?
虽然如此一来,他也觉得盼晖好像吃亏了。但是,语瞳至少不会受委屈。
于是,语瞳就此嫁了盼晖。因为才封了后,这婚礼就没敢大办,免得百姓说皇家奢侈浪费。她已经十九岁,若是十五六岁,语诀一定留她两年,也好将她嫁隆重些。
语瞳没有重新开府,和暖玉他们住在一起。盼晖早几年就接下了寒阳山庄的庄主之位,大部分时间会去那边。语瞳从前就爱跟着他跑,现今倒不是问题。
从此,语瞳就住在宫外了,和堂姐妹、表姐妹见面是常有的事。她因此有些怕,怕大家笑话她、问她,怎么好好的就嫁给盼晖了?谁知,大家都像是理所当然一样,甚至一个个地警告她:“对你相公好点啊!不然,以后不准和大家一起玩!”
她想起出嫁那天,语诀也是一本正经地告诫她:“对盼晖好些。”
不用他们提,她会对他好的!
她如此逼他娶了自己,自然该好好补偿他……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下去,她实在不知怎么对他好,了不起是从不拒绝他的求欢。他若不求,她自然更不烦他,反正一切都按他的意思办,他说怎样就怎样、他要怎样就怎样,她一辈子不要违逆他……
倒是盼晖,对她好得没话说,冬天怕她冷了、夏天怕她热了,有什么冬暖夏凉、百毒不侵、防蛊挡巫的奇珍异宝都给她寻来,平时的衣食住行更是要亲自过问,就只差没下厨做饭了……
她每每觉得受之有愧。这妻子的位置,本不该是她的……
“在想什么?”临睡前,他用热毛巾给她捂热手。
“没……”她低下头,“只是想到,过不久姐夫就要带着姐姐离开了……有些舍不得。”
他一笑:“那有什么舍不得?你姐姐这辈子看不见,难得有人对她这么尽心,要带她看遍璧周的大好河山……绝煞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你若想她,我就带你去找她。绝煞有固定的时间会回绝人谷,每年武林大会他也会去,若想见,一年会见上好几回。”
“嗯。”她收回手,见他放挽起的袖子,忙伸手,“我帮你。”
他看她一眼,让她帮。她认认真真地将他袖子抚平,他收回手:“好了,睡觉吧。”
“嗯……”她脸色微红,快步往床边走去。他对床笫的需求,除了她葵水期间,几乎是每隔一天就要,有时候甚至不间断的。而这次,连着三天没有,想来今晚会的。
果然,她躺下一会,他也躺了上来,手顺势摸到她腰上,唇也埋在了她颈间。这求欢的意图很明显,她低喘一声,他停下:“不喜欢?”
她若嗯一声,他便会停手,她知道。
她总想什么都听他的,但他对她的要求太少太少,少到没有。到最后,却都是他在听她的,从不曾违拗过她的意思。
“没……”她低声说,声音模糊不清。
他这才又继续。
激情顶端,她在他身下哭泣:“盼晖……”
“我在……”他轻声喘息,“别怕,我永远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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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的武林大会,语瞳再次看到了荷开,仍是从前的样子。她看到他的那一刻,脚步有些踉跄,险些站立不稳。旁边的盼晖不着痕迹地扶着她,垂眸问:“没事吧?”
“没……”没来由的,有些心虚。
每次,盼晖都是和荷开对打,每次,都是输。他从来输得心平气和,这一次却再也无法平和,剑尖刺中了荷开的肩膀。擂台下传来她的一声尖叫,空气有瞬间静默。荷开扇子一挥,挥落了他的剑。
再也打不下去,虽然荷开受了伤,但他掉了兵器,他自动认输。
走下擂台,看着语瞳,他良久没有说话,转身而去。
语瞳跟上去,他一直朝前走。苏州城的景致,十分地美,他们却没有停下来看一看。
走了许久,他终于停下来,回头问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语瞳看着他,嗫嚅地道:“不跟着你……跟着谁?”
他看着她,狠狠地看着她,缓缓走到她身边。他这样走过来,她没来由地害怕,忍不住后退。
“你怪我?”他看着她。
“……”
“怪我伤了他?”
她急忙摇头:“他伤你我才怪,你伤他……和我没关系。”
“真的?”
她点头:“我承认我看到他心还会痛……但是……我知道,也只能心痛一下。”
“什么时候心不痛了……”他吸了一口气,吞下喉咙口堵住的难受,“记得告诉我……”
她望着他,突然有些怔怔地,愣愣地说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