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家宴将近结束。
两年前的那件事发生后,叶茀觉得她对自己越来越严苛。
做一切事都要小心翼翼,要有章法,要有十足乃至万全的把握。
小承承同学就坐在她的左边,她很积极地往承承的饭碗里扔菜。承承碗里的菜都要溢出,致使他鼓足了劲儿给叶茀翻白眼。
叶茀装看不见的样子。她想,她的演技还是不太好。
不像那人。
从容而不迫的。
叶茀一直没有向那人看去,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一如既往的神情。
那面容清癯的轮廓,深沉的眸子。他侧头转身、举杯停箸,或笑意深深,或眸底沉沉。那神采英拔的容貌极盛到,即便是在家宴的严肃场合下也照映得她恍惚不已。
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的余光之中。
那是她一直离不开的,以后也永不会离开。
桌上仅剩残羹冷炙,大人们三两喝着手中清茶,热闹地交谈着一些什么事。
老爷爷锐利的目光忽然看向叶珩,交待他:“小珩,小茀晚上有书法课,你现在就送她去。”
是“送她去”,而不是“送她去吧”。
叶珩神情未变,只淡淡扫了叶茀一眼。叶茀正低头吃着自己小碗里的鲍鱼盖饭。闻言,抬头,说:“好啊!”
于是叶珩从座位上站起,微微撤开,走到衣帽橱旁,左手取下自己的西装上衣,右手将叶茀的披风取下。
叶茀走来,他递给她时,稍稍侧目,声音虽不浅不深,但他自己特有的声线是谁都能分辨出的,略带磁性,又恰到好处,听起来温柔得不像他,又太像他。
但分明是个很特殊的人。因为声线毕竟是天生带有的。
所以很多人在第一次听他讲话时,会觉得非常惊奇。
他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地说:“是你的吗?”
叶茀怀抱披风,点头。
他动手穿自己手上的西装,叶茀也穿,但是并不好穿,并且她的手还在微微发颤。这么难搞定的衣服,叶茀来之前一直是有人帮忙穿的。
叶珩瞟了她一眼,没什么反应。
老爷爷回头看了眼他俩,这一看不要紧,“腾”地一下,火气就上来了:“叶珩,你就不能帮帮她?”
叶珩面色平静,说:“爷爷,不大方便。”
老爷爷思虑了一下,一想也是——叶茀今年已经十七周岁了,而家里人还是一直将她当孩子惯着,所以总是以为她还是个小孩子。
叶珩虽然是她的堂叔,但也是个年轻男人,言行举止确实已经很多不便了。于是他没再说别的。
叶茀自己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就是有点儿凌乱。
凌乱就凌乱吧,好歹是穿上了。
叶茀这么想。
衣服穿好后,承承忽然跑来,扯住她的衣角:“小茀姐姐,我也要送你去上课!”
叶茀低头瞧了眼承承。
大概是她一刹那间透露出的眼神太不情愿,于是承承眨眼间就窜到了叶珩面前,又扯着他的衣角:“堂舅,我也想去,可以吗?”
叶珩没有卡壳,他的动作很连贯。他摸了摸承承的头,露出一个深邃的笑意:“当然可以。”
叶茀再定睛一看,就发现承承他妈也就是自己的堂姑叶曼神速离席,一把将承承扯了回去,指着他的小碗里溢满的菜,如料豆般地指责儿子:“你去捣什么乱?你碗里的饭都还没怎么吃!”
一瞬间,叶茀心里简直高兴坏了。她心想,自己刚才积极主动地给叶承夹菜,居然为现在,创造了一个有利机会!
承承一脸委屈,瘪着嘴,极其艰难地重新爬上自己的座位,怨气十足地开始扒拉小碗儿中的菜。
四爷爷一向疼爱叶茀,趁叶茀和其他长辈说话的间隙,叫过去叶珩,小声嘱咐他道:“你一会儿别忘了给小茀些零花。”
叶珩轻笑,不甚在意道:“她又不缺。”
“什么不缺,多给点不是更好?”四爷爷的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你这财大气粗的,给小茀点零花又怎么了,快走快走吧,别忘了啊。”
然后嫌弃地挥挥手,叫叶珩走掉了。
这么磨蹭了一会儿,两人总算与家人彻底告别。
从荣绣间走出,是长长的回廊。
家宴设在会所五层。从这儿朝下望去,眼前一片空旷辽远,清渊市美丽祥和的旧城夜景,像极了胜景,被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连十公里外无限通透光明的舍利宝塔,都似在眼前如梦似幻地浮动。
会所里的雕花栏杆最近被重新修葺,在灯笼的照映下,漆红漆红的很是好看。似乎是高处不胜寒,一阵阵清风吹过,栏杆旁的层层轻纱幔帐被吹得飘飘欲仙。
这好看极了。
外面虽然没有空调,但是通气又凉爽。
叶茀瞧了瞧栏杆下的核桃木质的横木座位,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她心想和某人一起坐在这里啃几块月饼,喝几壶好酒也是好的。
不吃鲍鱼盖浇饭,也是好的。
小小年纪,从没喝过酒,怎么就想到要喝酒了呢?
罪过罪过。
一定是这样的佳节,总让人觉得要与深爱的人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的。
她跟在叶珩身后,叶珩也没有回头,径直向前走去。路过的服务员皆恭恭敬敬,说一声“老板好,小姐好。”
叶茀在他稍侧头的时,偷偷观察他的侧面轮廓,额发清清楚楚地搭在耳后,匀长的眼角沾上微醉的笑意。
好看,很好看。
简直太棒了!
叶茀觉得却是自己喝多了,笑眯眯地跟着叶珩向前走,完全像个小跟班。
叶珩对每一个人都点头说好,脚下却不停止脚步,他走得不紧不慢。
叶茀想,他对员工一向这样和颜悦色,甚至儒雅。譬如她爹,就懒得理打招呼的员工们,顶多点个头,就算很有乡镇企业家的亲和力了。
她爹说,这叫拿架子。这是必须的。
而且,他为了拿架子,也装得十分不易。
叶茀勉强原谅了她爹。
五层太高,没有时间走那颇有味道的楼梯。等叶茀背着书包急走几步赶到,叶珩早已立在电梯旁,电梯向下的灯亮着。
叶茀想说点什么话,却不知说什么。想了半天,正打算说今天的客人不少,张了张口,电梯却很适时地“叮”一声,开了。
两个人进去后,叶茀赶紧搭话,说:“啊!今天客人很多呀 ̄O ̄)ノ”
叶珩大约在想什么,听她说话,淡淡回答说:“还好。”
“叔叔,今天做奶汤鸡脯的厨师是谁?比你也差太远了,吃起来很不习惯。”
奶汤鸡脯是茀茀“目前”最爱吃的一道汤菜,是S省的传统名菜。S省的菜系属于宫廷菜,
不过如今饭店都做创新菜,以至于这些传统菜受了冷落。但叶珩仍保留着这些菜,而且越做越精致。
叶珩直接忽略掉她对他的赞美,说:“你说对了,也不是小杨师傅做的。”
“他人呢?”
“他今天请假了。”
叶茀觉得自己对于杨师傅的手艺,真是越来越敏感。于是忍不住关切一下杨师傅的个人生活,问叔叔:“小杨师傅怎么了?”
“老婆生孩子。”
“哦!”
话题陷入尴尬。叶茀打算问会所有没有进行人文关怀,又觉得他身为集团副总裁,若是天天亲自过问这种问题,那么全集团有两万多个员工,他累趴下也关怀不过来呀。
何况是杨师傅的老婆生孩子,还不用杨师傅亲自上阵。
所以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杨师傅请假了?”
叶珩的目光深了深,斜斜看她:“你关心的有点儿多。”
二人走出电梯。
叶珩深谙酒店管理,会所是整个叶氏集团的门面,会所大堂更是会所的门面。所以大堂一直是他亲手布置。
从红木沙发上的金绿色的苏绣坐垫,到暗红底色绣着大片花纹的波斯地毯,再至大堂各个转角的鹅掌木,无不透出强烈的文化底蕴和极高审美。
清渊市设市之前,是史书上出名的县城,举世闻名的京杭大运河从市区穿过,素有“富庶甲齐郡”“繁华压两京”的美誉。古时的清渊,因漕运从唐朝始引来无数波斯与全国各地的商人此经商、定居,汉人和少数民族的美食深度结合,从此清渊的美食全国闻名起来。古时街面上最多的就是酒肆、饭馆。如今更为次繁类广,像会所,就是吃、喝、玩、乐、聚为一体的地方。
叶珩对于国学手到擒来。
他少时一战成名。
当年清渊市举行了围棋比赛,叶珩少年组第一名。而后的国学比赛,叶珩又力压众位成年人,拔得头筹。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那时叶家还是个极普通的家庭,但市长为他颁奖时,真心实意地夸赞他是极少数的三观极佳的孩子,如此出类拔萃,将来定是个人物。
所以这文化气息极其宏大的会所,是叶珩亲手铺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