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浚抱住她,吩咐:“传御医,快!”
望着匆匆而去的侍女,云落缓缓起身,才迈出一步,身后声音,便有如一阵削骨的寒风刺入心肺:“朕会查清,只是……这之前,你还是留在合欢殿中,不要外出,以防惹了闲言。”
闲言,哪里来的闲言?什么样的闲言?
一丝咸腥沁在口鼻中,竟是咬破了嘴唇,泪水终究无凭,断续的落下来。
邢娙娥小产,落下的又是男婴,一时宫内、宫外皆为震惊,合欢殿叶桑被囚天牢,杨夫人被禁足合欢殿,更是传言,宠绝六宫的杨夫人,生怕邢娙娥一举得男,而从中陷害,杀人灭口,但其间疑点丛丛,明眼人该是一想便知,除非……不想明白!
从前最是挥袖如云、鼎沸热闹的合欢殿,如今门前一片寥落、寂冷清清。
寂寞盛放的石榴花,落红英英,煞红无数,铺就满地的花叶丛丛无人扫去,殿中不准任何人踏足,更不得人带只字片语进出,侍候的宫女内侍,只两名而已,没了叶桑,身边变作了旁的人,云落并不敢信任,整日无言,生恐言多而有失!
心中挂念着叶桑,不知她怎样了,陛下会对她用刑吗?会逼问于她吗?而她……又是否安好呢?
想着泪珠儿不禁滑落,不知近来已流下了多少泪水。
绵长散落的长发,不挽一丝,素白轻薄的绸裙,勾勒女子纤瘦身量,云落缓缓行至桌案边,素手研磨、纤指握笔,一展白卷铺展眼前,笔尖沾墨,寥寥写道: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我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一字一泪,泪水掉落在手背上,掉落在字字错落的白卷间。
陛下,你于我,终不过如此而已!
忍泪搁笔,泪水已然倾绝。
然而最是令云落心痛的,却不是这平白的天大冤枉,而是湷儿与妍儿,皆被带离了合欢殿,送在王夫人之处。
王夫人,此时定是心中畅快的吧?定是暗自得意的吧?
云落冷笑,畅快吧、得意吧,只要她尚能看在陛下的威严下,好生对待妍儿与湷儿,便再也无求。
至于自己,至少要见到陛下的,否则殿外一切皆由不得自己,说不定已被人定下了罪行,却犹自不知!
女为悦己者容,许久未曾梳妆的云落,对镜而坐,怜弱的容颜,已不复了昔日的倾城风华,玉手抚上双颊,下颌已是尖瘦如削,凄然一笑,曾经绝色依稀可见,不许泪水沾湿脸颊,云落用力抽气,强忍泪意,告诉自己--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即使是见到了陛下,怎还有说话的力气?
强自振作,执起黛黑轻轻描眉、唇点红脂,面上负一层薄粉已是足够,绾起长发如瀑流墨,簪一支金丝镂花燕雀簪,挑了庄重又清艳如含羞榴花明红的妆锦裙,裙摆极长,月白颜色,点了零星飞落的莹兰碎花,对镜一望,美人晚翠如烟、红唇凝脂,长裙迤逦逶迤,虽是苍白的脸色,却已掩不住她原就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
桌案上,昨夜写下的字,字字如新,云落紧紧攥住,心内冷絮飘零。
陛下,我的丈夫,红妆为君描,却不知何时才得以再见。
然而再见,你可还是你?我又是否仍旧是我?
我对你,是否便不该动了真情呢?
强忍的泪意,在心中滴滴流落,划过心的瞬间,蜿蜒如血。
节选自《诗经邶风日月》:太阳光啊月亮光,轮回照在大地上,丈夫竟是这种人,怎么前后不一样,忽冷忽热岂无定?从不理我心忧伤。
太阳光啊月亮光,日月替换出东方。丈夫竟是这种人,甜言蜜语狠心肠,从此对他不思量。
好在前方战事吃紧,刘浚并无暇顾及这宫中琐事,纵太后一再催促,便只说军务要紧。太后与皇后商量,终令刘浚同意前去天牢同问叶桑,然叶桑的话却只是一样的,只说见绿柔可疑,故而随之,绿柔乃是投湖自尽,与己无关。
太后欲要用刑,刘浚虽是拦阻了,却终究没有拦住,毕竟落下的是名男婴,莫说是太后,便是自己亦时常思之悲痛。
一阵鞭刑,原本娇柔的女子已形若凋落的残叶,直至昏厥也未曾改口,皇后亦不禁感叹她的忠心,却更令她忆起了子巾,心中陡然生凉,狠狠凝目。
终究无法,战事又多有不顺,刘浚一人呆坐在夙央宫的大殿上,手中奏疏掉落亦不自知。
刘浚派出的四路大军,在东西千里的战线上,同时发起进攻。
今日传来消息,公孙敖大败,一万骑兵损失了七千多,李广被云疆人活捉,下落不明。
五月天,夏意迟迟不至,心中皆是凉丝丝的。
次日消息,李广被押送途中,路上夺得一马逃回,而另一路军,公孙贺一路未能寻着云疆兵,徒劳而返。
而杨询,一路北上,如今却是全无消息,音讯全无,只恐怕凶多吉少了吧?
仰头望一轮明月如霜,月中突有女子容颜凄美绝艳,却泪落成行。
刘浚猛然一惊,云落,如今已独在合欢殿半月有余,自己却从未曾见她一面。
月色冷凝,心意难平,终究举步,步步沉重的踏下曾笑意盈盈、歌声款款的宫殿。
殿中,已是榴花寥落,满地落花残叶片片飘零,那煞眼的红色,凋残如血!
只是半月而已,这令他最是流连的合欢殿,便凄凉至此,观之,难免心生悲切,他亦曾思量,以云落性子、以云落隆宠,断不会如此糊涂,可是……心的最深处仍难免一丝疑虑--人,终究会变,尤其身在宫中的女子,曾经,还不是皇后的芊芊姐,亦是体心的人,可如今……
终是这一点疑虑,令他犹疑不定!
才是踏上阶台,迎上的宫女正欲跪拜,刘浚却是一拦,只见殿内烛光幽幽、歌声袅袅,琴音有如山泉奏鸣,却又好似山云流荡。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胡能有定?宁不我顾!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凄然如诉的歌声,余音颤动,琴音随即转悲,断续的凉音挑动着刘浚心弦。
如夜风的哀鸣、如院中凄冷的落花。
刘浚不禁推门而入,猛然惊断哀哀琴音,女子举目,一滴泪滑落唇角,更令刘浚心底柔软:“云落……”
他来了,他终究是来了。
只觉眼中热流滚滚,女子起身,怔怔然望着眼前男子,任泪水泠泠飘落,沾湿衣衫。
憔悴的容颜,仍旧粉黛如新,纤瘦的身量,依然裙裳旖旎,刘浚眼前迷蒙,一切,恍然如梦。
“陛下,你可信妾吗?”颤抖的声音,流落不绝的眼泪,看得刘浚心里酸涩难禁,可却莫名有一丝迟疑。
云落泪眼迷离,却如此敏锐,泪光晶莹的眸,瞬间暗淡,冷冷垂眸,缓缓坐落,纤指抚上琴弦,弦音乱成一团,泪珠儿碎作一片,再也无歌,只是琴音如风,冷冷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