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是出人意料之外的。
邓一群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梦想竟然如愿以偿了。他的运气就是这么好:他留在省城了,而且是分配在省机械工业厅。他的很多同学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羡慕得不得了,因为谁都知道省机械工业厅是个非常好的单位,除了有权,还非常有钱。它的管辖范围覆盖全省所有的机械行业。
省机械工业厅不在省政府的大院里面(邓一群后来了解到,最早机械工业厅也在里面,一幢灰旧的三层小楼,还是几十年前国民党时期留下的旧建筑。三年前,机械工业厅自己拿钱重新盖了现在的新楼,自然比省委、省政府的办公大楼气派多了),而且是在繁华的长江路的路口: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22层的时代大厦,银灰色的玻璃墙面,在这个城市里通体闪亮,就像市中心立着的一面巨大的立体镜面,或者说是一柱水晶,非常豪华。
这是一幢新建筑,也是市里为数不多的高层建筑之一,刚开始建造的时候还是市内的标志性建筑。这就是省机械工业厅的实力展示。厅里的领导也一直以它为自豪。12层以上是行政办公的地方,12层以下则是由厅里成立的公司承办的商场和三星级宾馆客房。全面经商。全国几乎所有的有权和没权的单位都在想方设法办经济实体,连人事厅、组织部、计划生育委员会和监狱管理局这样的单位也都纷纷办起了实体。这是一股潮流。很多人都下海捞钱了,我们为什么不捞,难道就这样守穷?机关正是守着一个好发财的地方啊,为什么不利用?国家机关的干部们坐不住了,他们也要捞,既然大家都在捞,有权有势的部门不捞不是傻透了么?办起来的公司赚来的钱,就是自己的小金库,机关里的福利就全靠它了。而机械工业厅办起来的这些三产,足令省委和政府所属的其它部委办局眼红不已。他们都说老李有办法。老李就是指机械工业厅的厅长,周润南。
邓一群就是通过周润南的关系进来的。邓一群当然并不认识周润南,而是虞秘书长给周润南打了电话。
命运就是这样完全逆转了,就像一个行走在钢丝上的杂技演员,在你完全没有想到的时候突然来了个漂亮的翻身动作。真是绝处逢生啊!邓一群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种努力瞬间就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完全取决于他的努力。而这样的努力是多么的可耻。但是,谁又能知道他的可耻呢?在他春风得意的成功下,那只是一块小小的伤痛。
他努力忘掉那样的伤痛。
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这就是权力的魔力。
邓一群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权力的巨大作用。
在那个炎热的校园里,邓一群就像一只傍晚时分飞回树林里的疲惫的鸟儿,四处寻找自己的窝巢,却发现根本找不着自己的归宿。
王芳芳就那样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让他一下子懵了。他就像一只正在发情的母鸡被人用布带子蒙住了眼睛,然后把脑袋摁到了水里,呛得喘不过气来,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直接的结果是他发现人根本不可信。他那几天痛苦得要命,有好几次他真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天从师大陈小青那个宿舍回来,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宿舍。他没有吃晚饭。什么也不想吃。他躺在床上出汗。那种炎热让他产生了虚脱的感觉。王芳芳在他心里一下子变得可恶得不得了,简直就是天下最坏的女孩,——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比她更恶毒的了。现在看来她表面上的那种单纯和天真完全是假的,她简直庸俗得要命,并且还是个险恶的阴谋家。他们曾经那样信誓旦旦,好得就像是一个人。他那时候完全把心都交给她了,以为他们毕业回去后一待年龄符合国家规定的条件就可以结婚,但她却突然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她分回到市里的海城师范,以为就同他拉开了距离。她骨子里那种市侩是多么严重啊!大学的高等教育,并没有使她高尚起来,她他妈甚至比他们村里的那个村长更庸俗,道理很简单:村长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充其量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而她王芳芳却是个大学本科生。
陈小青远比她好,作为年轻女性,出身优越,却那么有同情心。邓一群那个晚上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盯着电灯泡发怔。他看到了很多小虫子从外面的纱窗钻了进来,然后飞向灯泡,一次一次地靠近它,撞击它。有一些后来就烫死了。从虫子,他想到了自己。他后来从床上坐起来,看到了床头墙壁上有一只黑黑的插座。插座外壳已经坏了,那是他和另一个同学有次不小心用桌子撞坏的,现在裸露出了两片铜。过去他小心自己不用触到它。但他现在不怕了。一切看起来那样简单,他只要把手指伸过去,也许他就可以轻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不会有痛苦,只有片刻的功夫。一切都可以完结,那样一切也都可以不复存在,欢乐和痛苦全没有了……他盯着那两片铜,颜色由于时间的缘故而显得有些深。没有什么好怕的,既然活着是这样痛苦,他想。死是一种解脱。上个学期,就有一个外文系的女生从6层的宿舍窗口跳下来,很简单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据说,她是因为一次伤心的失恋。
他把一只手指伸向了那两片铜。他已经触到黑色的塑料外壳……“死是容易的。”王芳芳听到这样的消息有什么感觉呢?她骗了他,背叛了他,她在良心的深处应该感到深深的自责。那天晚上,他们差一点就做了,他已经把她的裤子都脱了呀。如果做了,他是否在心理上就要好受一些呢?在送她回去的路上,她一直不肯说话,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是有心思的。问题当然并不在于他是否把她搞了,他在心里想,问题在于她背叛了他,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也是个道德问题。即使他赢得了她处女的贞操,而在事实上,她又背叛了他,那么他的取得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能让她好受,不能让她就这样轻易地背叛他。我要叫她也尝受一点痛苦。他想。家里好不培养供他读完了大学,他不能就这样轻易地轻视自己。他是全家人的希望啊!四年的大学生活,他是那样的努力,总算毕业了,他不想就这样屈服。往大处想一想,他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有些自寻烦恼的意思。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既然他能把自己一个农村出身的学生,改变成为大学生,为什么就不能再试着改变一下分配的结局呢?
他决定要搏一搏,改变自己的命运。
然而,那天当他第一次来到省政府大门前,却被那高大而威严的门廊所震慑。在大门的两侧站立着两个笔直地身穿绿色制服的士兵,他们腰里佩着手枪,立正、敬礼,盘查着每一个进出的行人。正常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高级小轿车。从大门口往里面望去,那里面都是楼房,显得非常庄重而神秘。我能够进去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不能。他在心里又这样肯定地回答了自己。即使他能进去,就一定能够找到他那位同乡吗?关于那个地位高贵的老乡,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而且他的年龄足可以做他的父辈,可以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会理睬他吗?也许他会把他当作一个上访的群众,让警卫士兵轰出去。
在那个门口,他就这样怀着胆怯的心情徘徊。直到他发现有一个士兵在注意他,他才赶紧决定溜走。他就像一个小偷,或者说像是一个农民工,在向省政府的大门里进行窥视。他带着一种无比懊丧的心情离开了,心情极其的糟糕。他怎么能够有这样的勇气呢?在乡下的时候,他甚至连乡政府的大门也没有踏进去过。在他的眼里,那些部门都是非常神圣而威严的地方。至于他,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他没有相应的身份和资格。在汽车里,火辣辣的空气让他感觉自己要熔化掉了。这个城市,阳光格外的烤人。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感觉自己一定挺不过这个夏天。这个夏天让他特别的失败。他没有了一切。没有了王芳芳。回到宿舍的时候,他感觉更是紧张和恐怖:宿舍里空空荡荡。别人都走了,只有他还留在这里,不知所措。这个样子下去他能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下场一定很糟糕。他不敢认真去想。然而如果让他就这样服从命运,回到那个县里,他又实在不情愿。他宁愿就这样粉碎掉,也不愿去接受那样的安排。他要赌一赌。
可是他又实在没有胆量。他过去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生产队长和大队书记(后来叫着村民小组长和村支书),还有就是中学里的校长与大学里的系主任,连大学校长都没有见过。真的,四年的大学生活,他只是远远地见过一次校长,而那个校长准确的说还不是官,至少是他自己不认为是个官,他更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个学者。像政府秘书长这样的干部,他过去想也不敢想。但是,如果他不去试一试,等待他的结果只会是一个。躺在宿舍里的床,感受着暑热的煎熬,翻来覆去地彻夜难眠。怎么办呢?是死,还是活,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哈姆莱特这句著名的台词。他想:我是多么的不幸啊!我的不幸并不比哈姆莱特更糟糕。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安娜?卡列尼娜》开头就是这样说的。我的不幸和哈姆莱特的不幸是不同的,但痛苦的感受却是相同的。他想。我没有任何靠山和后台,所有的一切都要靠我自己去奋斗得到。别人帮不了我。我只有勇敢地一人去面对现实。
在经历了好几个不眠之夜后,他第二次又来到了省政府的大门口。然而像第一次一样,看看省政府的大门,再看看自己瘦弱的身材和那副学生打扮,他再次失去了信心。他终究不敢走近那神秘的所在。
一次一次地去,一次一次地失去信心和勇气。他真的快要把自己折磨疯了。他变得格外的绝望而疯狂。家里人不知就里,就在他痛苦的时候,哥哥邓一彬给他打来了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并且告诉他,自己家因为农业税上交问题和村长打了一架,结果村长人多势众把他打得不轻,躺在家里睡了好几天。邓一彬想要去县里的法院上告。
邓一群听了默默。
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就在这样的延宕里,痛苦和焦虑也一天天地加深。一个下午,他碰见了他的一位任课老师,他对他的滞留感到格外不解和困惑,他说他再这样下去,一定很不好,劝他抓紧时间回去报到。邓一群灰心透了。他感到自己可能真的完了。当他第七次来到那个大门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颗心简直就要蹦到了嗓子眼。他紧张极了。门前的士兵拦住了他,详细地盘问他,好像他并不是个学生,而是一个流窜犯。他把学生证掏出来给那个年轻的士兵看,并且把自己所有的衣兜都翻了个底朝天,让他看,好证明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的凶器(他以为他是要看他是否藏有凶器,天啦,多年后他回忆起来感觉自己真的无知极了,也可笑极了)。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终于让士兵相信他的话(他说他是找一位老乡),放了他进去。省政府院子的宽大让他吃惊不小,进了大门是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而两边都是些粗矮但却茂盛的法国梧桐树。那里面有很多办公楼,他却不知道他那个身居高位的老乡在哪一幢楼里办公。汗水早已把他的汗衫湿透了,并且由于多日来未洗,在他的背上画了一幅浅白和深色相间的地图形状。他盲目地转了一圈,经过很多办公楼,他都没有敢进去问。他甚至有点后悔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这样的神圣和威严,很可能他最后的结果是碰得鼻青脸肿。
邓一群最终鼓起了勇气:他看见一个推着清洁车的老头。
“请问……老师傅,哪一幢是办公厅大楼?”
那老头四面看了一下,看了看他,指着后面的一幢很不起眼的小红楼说,说那里就是省长们办公的地方。问他找谁。邓一群说是找虞秘书长。老头没有再问,闷着头走了。
巨大的恐惧和威严。这是一个权力中心。除了他,老家里的人谁能走进这样的院子?乡里的书记乡长也未必就能,但是,现在他进来了。邓一群越是往前走,那颗心在胸膛里跳得越是厉害。一种巨大的恐惧慑住了他,但它却又刺激他往前走。在小红楼的值班室里,他再次被人揪住,询问他找谁。紧张使他都说不出话来。他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才使那个值班人员听懂,他要找政府虞秘书长。那个人问他和虞秘书长是什么关系,他紧张地说是老乡,后来又赶紧张说是亲戚。这样说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个戴着红袖章的值班人员很可能把他送到公安局去。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犯法。那个人在听了他半天的陈述后,告诉他说,虞秘书长已经离休了,在家里。邓一群听了就木然了。半天,他才想起问一声,那么他家现在住什么地方?那个人告诉他,住在西康路,好像是34号。
跟他那个短暂的爱情一样,又一个希望如肥皂泡,顷刻破灭了。邓一群往回走的时候,感到自己都走不动了。回到了宿舍里,他躺了两天什么也没有吃,第三天他在书桌上的小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就像是一个鬼,非常丑陋。头发长长的乱披在脸上,一双眼睛浑浊无神,脸色苍白,而那只薄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而且被内火烧得起了硬皮,像一层粥汤在上面留下的痕迹,嘴角还有不少血痂。
必须去找,也许还有一点希望。他退下来之后可能要更好说话。他再没有权力也比他这样一个穷学生的影响要大得多。邓一群这样想了,就决定这样去再试一次。他收拾好自己,就向西康路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