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说到做爱,那么就说说他们的性生活吧。在夫妻生活里,性是一件小事,因为它很容易就做到,他们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偷偷摸摸的,而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解决。大大方方的。但同时它又不是一件小事,夫妻间很可能因为性问题而发生不快。当然,他们现在还没有。
然而有一个问题必须说到,邓一群和肖如玉都能感觉到他们做爱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所有的夫妻可能都会有这样的问题。夫妻时间做得越长,平均做爱的次数就越少。结婚前夕他们在每周七天的时间中,有五天会偷偷地去做,每天晚上正常做三次以上(含三次,最多的一天是外他连续做了五次)。结婚后的两个月里一周有三天是做的,每天平均下来是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或一个晚上两次,视情况而定。半年后一周仍然有三天是做的,但每天平均一次。一年多以后呢?一周两次。事实上这里面还有两项不可忽视的因素,那就是肖如玉身上不方便的日子以及邓一群突然接到任务去出差。这样一来,实际次数就可能更少一些。
除了数量的减少外,邓一群感觉到质量也在下降。
在没有正式结婚的时候,邓一群和肖如玉在做爱之前他们还要调调情(因为他只有把她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才能把她放倒),而现在这道程序已经不需要了,可以被省略。他们大体已经知道每月的什么时候,固定在什么时候做爱。到时候说一声,两人在被子里就默默地各脱各的衣服(过去她的衣服都要邓一群来脱),脱光了两人就搂在一起,也不多说话,直接就做。很快做完了,就再各自翻身到一边,进入睡眠状态。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熟悉,好奇的热情已经没有了。这是不是夫妻间性生活的一种悲哀?
也许大多数夫妻都是如此吧。他想。
给葛素芹写信,是否能够唤起自己对生活(性)的热情?是的。他得到了自己曾经梦想得到的东西,而现在他还想得到别的东西。人的欲望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膨胀,一步步的扩展。自私、可卑,是否正是自己的本色?我是一个人,一个凡人,一个想要在现实生活中让各种欲望得到满足的人。地位、权力、金钱,也包括对异性。在机关里人的眼中,我是好的,积极向上、勤奋好学、工作认真、做事踏实,等等等等,他们不明白我内心的真实世界。同样,我也不了解那些人的内心世界。换句话说,就是他们不比我更高尚,我也不比他们更无耻。邓一群想。我所想的不过就是作为一个人,所正常要表现的真实想法。
真实的想法是不会向别人暴露的,只要别人不清楚你真实的内心世界,你就是一个很道貌岸然的领导。小小的科长虽然职位不大,但他却很重。他要努力把工作做好。把工作做好了最有说服力。邓一群想。
把工作做好,他就会有好的前途。他想:用不了两年,他也一定能够升到副处级。他现在的工作环境非常好,又得人缘,应该不会有问题。处级是一个台阶,到了处级再到副厅又是一个台阶。一个人要是把官当到厅级,就可以了,如果你没有更大的野心,厅级可以让你享受一辈子的小富贵。到了厅级,一般而言,当个庸官也是好的,就他个人观察。当官的日子还是好过的,连讲话稿都是秘书们写好,他只要读一读就可以了,全不要费什么脑筋。但是他要先解决掉处级这个台阶。要解决掉这个台阶,就必须保证不能出任何问题,不仅是工作上,还有生活上。
很庆幸,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没有出过问题。包括葛素芹去医院打胎,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单位里的人一直认为他是个正派的青年。这种印象要保持下去,要一直保持到他成了“老邓”,成了“邓处”才行。
老处长老周有时还会到单位里来,他明显比过去老多了。他过去的那档风流事对他没有好的影响。他表面太正经了。他的黄金时期早已经过去了。昔日的荣耀与辉煌与他今天相比,反差强烈。看来权力的魔力真是太大了。在台上,就有人听你的话,围着你转,而一旦你失去了权力,你就什么也没有了,连尊严都没有了。机关里的一些人在心里很瞧不起他。计划处的人对他保持一种非常虚伪的客套。招呼他坐下,泡上一杯茶,问他身体怎么样。他则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真是可怜。退了就不要来了,来了干什么呢?这点上周永胜就显得不够明智。
把他与徐明丽比较,邓一群发现他还不如徐明丽那样让人感觉好受。
权力是重要的,他想。我一定要争取掌握一定的权力,并且用好它。
这一年国家的宏观政策进一步放开,要求改革的步子迈得更大。在申办奥运的努力失败之后,想方设法打破西方国家对我们的围堵。中国是地球上的一分子,必须努力融进世界的大格局中去。中美之间的关系冷冷热热,很大程度上我们还必须忍受西方大国特别是美国对我们的冷漠(它们通过各种手段刁难制裁我们)。制裁与反制裁的斗争一直在进行。各种磨擦都有。改革的形势不容乐观,出现的问题很多,经济上有很多失控的现象。在一般群众眼里,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国家的日子不好过,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报纸上开始讨论“私有化”这一问题。一切合法和和不合法的,都在共存着。而且不合法的东西,发展得比合法的还要快。
机关的日子还是好过的。
虽然全省机械行业第一次出现全面亏损,但作为行政主管部门,邓一群并没有感觉到他们机关有什么危机。出现亏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嘛,并不能要求他们行政主管部门负责。那些企业领导者的车子照坐,饭照吃,资金照拿。该腐败的还是要腐败,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只是在工作上多操点心而已。
肖如玉回来对邓一群说,她们的银行的日子不像过去那样好过了,给企业发出去的贷款收不回来,很多企业从到银行借贷的那天开始,就没有打算还过。随便一个什么企业一贷就是上千万。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们银里只能采取消极的态度,紧缩银根,限制贷款。这对于银行来说,无疑是一种自杀行为,但除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肖如玉说,她们行里有一句话,叫“不贷是等死,放贷是找死”,现在她们就是在等死。邓一群听了安慰她说:“没有必要紧张的。你们银行的日子过去是太好过了。亏也是亏国家的。大家有饭吃,你就有饭吃。”与那些工人相比,他们感觉还是幸福多了。
在经济上,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两人算一算,结婚过来这么长时间,已经攒下了近十万。他们毕竟是在机关啊。十万块与做生意的人不好比,但以他们这个现状来说,非常不简单了。
他们很自足。
邓阿姨那里,他们结婚后夫妇又一起去看过一次,备了一份很厚重的礼物。邓阿姨客气地批评他们不该这样讲俗套,邓一群和肖如玉则笑着说是应该的。正是因为邓阿姨,使他们走到了一起。邓一群的心情是复杂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应该深深地感谢她。她给了他太多的东西,可以说,没有邓阿姨,也就没有邓一群的今天,没有他今天赖以生存的一切。对邓一群而言,她是恩情、母爱、情爱、性爱集于一身的一个女人。
但在邓阿姨家里,邓一群表现得完全像对待一个尊敬的长者那样对待她。邓阿姨也热情地礼貌地招待他们这对夫妻。邓一群发现他和邓阿姨在肖如玉面前都表现得很冷静和从容。邓一群在心里想:我这样是不是有点绝情?
不!他在问了自己之后,又作了这样坚决的回答。他们只能这样。到此结束了。这是荒唐的。就让那件事情过去吧。把它藏在心底,——那隐秘的有违公众社会伦理的个私。
没有人知道,它是一个巨大的秘密,比他和葛素芹的还要秘密。他相信这件事永远也不会有外人知道。邓阿姨自然永远也不会说的,一直到她死。
肖如玉内心里并不怎么喜欢邓阿姨,觉得她到底是个唱戏的,什么事情都是很夸张的,而且做作。邓阿姨与他们家并不熟,只是因为虞秘书长的关系,后来有了走动。那种走动也是极少的。肖如玉的父亲是个很不愿意与外界接触的人,离休之后,更把自己像是封闭了起来。虞秘书长去世后,他们间的联系更少,然而邓阿姨自己的活动却并没减少。她是个闲不住的人,简直像个社会活动家,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些地方四处走动。她喜欢这样。这是她的生存方式。这可能跟她过去职业有关,或者说天性如此。肖如玉就因为这点而不喜欢她。她觉得她应该呆在家里,读书看报养花什么的。然而那次邓阿姨因为省里老干部要搞个什么画展,来到了肖如玉家。看到肖如玉,自然套近乎问问婚姻什么的,听说她还没有,就表现得大为惊讶,好像像她这样到现在还没有,是件多么不应该的事似的。接着,她就向她推荐了几个男青年,非要让她看一看。
邓一群不知道,他已经是在邓阿姨家第三个。前面两位条件都不比邓一群差,甚至他们有些条件比他还要好,但结果却是他被肖如玉看中。肖如玉也说不出所以然,想来只是缘份吧。
与邓一群相比,肖如玉对邓阿姨感恩就没有那么多了,所以自那次谢媒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去过。
升为科长后的邓一群,那些日子就老想把他妈妈接过来住。他想让她享受一下城市的物质文明。他现在有条件,也有能力了,他怎么能够不把他妈妈接过来呢。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越来越宽,也越来越硬朗了。别看在计划处三科当个小小的科长,原来还是有不少实惠的。除了不断有人吃请之外(对于吃请他现在已经害怕了,成了一桩负担。他经常叫苦,大家也都能理解。在机关里有点小权的人,都在叫。领导对此是理解的。去吧,为了工作。你是党的人,你就必须干活。吃饭也算是其中之一吧),也经常有人为了办事方便,向他送礼。礼物不算贵重,但档次都不低。收这样的礼物几乎就是公开的,谁都敢收。大家对此深信不疑:这还算不上犯法。西装、羊毛衫、高档的皮鞋、名牌领带、腰带、衬衫……说真的,除了底裤和袜子不会有人送,其余的从头到脚都不成问题。在他们的小家里,丝被、羊毛毯把橱子里堆得满满的,光衬衫就有几十件。过去这些东西都是肖国藩送给他这个小妹婿穿,而现在他自己都感到犯难。不收“不好意思”,收了又感觉太多。
这年的九月,在回老家那个市里检查工作的时候,他把他妈妈接到了城里。老家还是那个样子,破烂得很。这回他不是乘公共汽车,而是市机械局用一辆蓝鸟送他回去的。市机械局的人对他很客气。到底是小车,几个小时就到了家里。家里的人看他跟过去大不一样了。他是得意的。的确,有什么比他现在更得意呢?今非昔比。他过去只是一个穷学生,现在回家已经用上小车子了。能用车子就是一个象征。老大邓一彬家就那样,做的生意赔了,现在一头脑的雾水,愁得不得了,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们不懂市场。邓一群安慰说,他到时找一些同学,看能不能帮他们销掉一点饲料。听了这话,他们就高兴起来。二哥邓一明找回了老婆,日子过得安稳多了。妹妹最近和婆家闹了点不快,她说要想她嫁过去,必须满足她盖三间瓦屋的要求。而那家据说一下子拿不出这多钱来。邓一群听了,劝她还是不要太急了,人是第一位的。他感觉那个未来的妹婿是一个老实人的样子。农村的男人还是要老实些好。邓一群想到自己,心想:妹妹是不知老实人的好处的。
在回去的路上,邓一群帮他妈妈买了一身新衣服,可看来还是土得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永远灰蒙蒙的,像是没有洗干净。她佝偻了,腰驼得厉害。农村老妇人一辈子就是这样悲苦。邓一群想,他要让她在晚年过得好一点。在车上他在手机里和肖如玉说了。肖如玉半天不吭声。她可以去爱他,但他却不能要求她去爱他的母亲。好久,她说,来了就来吧。
新的房子,新的生活。妈妈住在他们小家里。这是她第三次进城了,但她这回比前两次更加显得手足无措。白天,儿子媳妇都去上班了,她就一个人呆呆地留在家里,小心地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那些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让她无所适从。屋里静极了,静得让她感到特别的难受。要不她就走到阳台上去,晒太阳。但是这个城市的天空去是白白的,不像乡下那么蓝。她猜度可能还是这种城市的天空才是最好的。就在那种特别的静寂里,她无聊地等待孩子们的回来。一个钟头却像有一天那么长。
这个大城市里的青年干部家庭里的一切玩意都让她感到新鲜、生疏和紧张。很多东西在她的生命里是第一次,过去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种陌生的经历没有给她带来一点新鲜的感觉,相反,她有的只是一种畏惧。她生怕有一点做不好,而遭到城里媳妇的耻笑。
冰箱:把所有的东西都冷藏在里面,很好。有多少剩菜剩饭放在里面都不会馊,真好。可惜太贵了。
电视:收到的台非常清晰。与农村的电视比起来,它太大了,声音也太响。
电话:红色的。在电影电视里看过,但她不会用。邓一群他们俩上班的时候,有时它会突然响起来,会让她吓一跳。
她有时会过去接,但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后来儿子邓一群回来说是他打给她的,让她在他们下班之前别忘了烧水。为什么会听不到呢?噢,通过现场实践,发现她原来把话筒的方向拿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