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群在1993年的秋天结了婚。
算起来他进入机关已经有六年多了,这六年里,他感觉自己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失去了一些,也得到了一些。一晃已经六年了,他想一想,连自己都感到有点吃惊。时光流得很快。他该结婚了。
新房准备好了,就是邓一群原来住着的宿舍。由于这两年机关进了不少新人,所以一时房源很紧,但由于谁都能看得出来的原因,邓一群要房比较顺利。处里开始还不知道是否能行,但到办公室一说,行政科立马就答应想办法。房子就那么多,怎么办?让出了原来占用的一间,清除出杂物,还打通了隔壁的一间,让那里面的一个单身小伙子挤到另外一套三个小伙子的单身宿舍去。那个小伙子自然是一肚子的不高兴,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个社会就是这个样子,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这样,邓一群的房子就算是一个面积挺大的中套了。
拿到房子后的不久,肖如玉的哥哥不知从哪找来了一个建筑单位,前来施工,乒乒乓乓,日夜加班干了一个月,装修一新。新的厨房,新的卫生间,新的客厅,新的卧室。过去简陋的宿舍没有了,完全是个新家的样子。榉木的门框、三合板墙裙、花岗岩地面、现代装饰天花……非常漂亮,漂亮得让人惊讶。邓一群根本不用操心,他有空了下班才去看一看。负责装修的那个老板很客气,他说和肖处长是朋友,一切都好说。最后结账的时候,邓一群要付钱,肖如玉的哥哥说,工钱的事情你们就不用管了,就当我送你们的一份礼物吧。
当官的好处就是不一样,邓一群想。
结婚的其它用品都是肖如玉的妈妈准备的。邓一群这些年来积了几万块钱,他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了肖如玉,而肖如玉把这些钱交给了她的妈妈。自然,他这点钱实在算不了什么,更多的需要肖如玉家里进行补贴。他们到了星期天就往街上商场里跑,冰箱、电视、洗衣机、吸尘器,沙发、餐桌、椅子、茶几,灶具、锅、碗筷、热水瓶,床单、枕巾、被套、靠垫等等等等。每次他们就像是去采购一样,空手出去,回来的时候却是手上提着,怀里抱着,满满当当。钱像流水一样地出去,东西像货物一样地进来,码了整整一屋子。
肖如玉说,你这辈子真的有福气,一切都不用你操心,尽是享受现成的了。邓一群笑一笑,以示同意她这样的说法。她妈妈为他们准备了所有的被褥和日常生活的小用品。这个婚事,邓一群家里没有一分钱的支援。邓一群知道老家根本就没有钱来支持他结婚。肖如玉的父亲给女儿三万多块钱,而她的姐姐姐夫给他们送了一台柜式空调。到操办婚宴的时候,肖如玉手里还有两万多块。
这样的豪华是邓一群过去根本没有想到过的。
像所有的新人一样,他们也去了影楼拍了照片,这一套照片就花了两千多。照片上的他们脸上写满了幸福的表情。邓一群本来不想去拍,但肖如玉却非要去,仿佛他们婚姻的幸福就押在这套婚纱照上。形式主义,典型的形式主义,但是他却不能反对,因为他在这场婚事里没有多少说话的权利。
肖如玉事实上对邓一群还是比较满意的。她在邓一群身上看到了与别的青年不同的东西,质朴本色,勤奋上进。出身不同,导致他有极强的奋斗精神。他让她感到陌生而新鲜。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对爱情和婚姻有着自己的理解。她并不看重一个人的出身。过去她也许很在意,但她现在改变了。一个人是可以改变的。邓一群正是通过他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他自己。另外一点,就是在邓阿姨家里,她见到他的那天,说不出来的一种什么东西当时打动了她。这很重要。
在过去的恋爱里,邓一群不知道,肖如玉也遭受过失败,仅仅是他们失败的内容不一而已。肖如玉相信自己这次是找对了人。她需要的是一个忠实可靠的丈夫。她相信邓一群就是这样的人。他对她家庭的某种依赖,也许正是他将来作为一个丈夫忠实可靠的基础。她想。
她当然怎么也想不到真实的邓一群会是另一种样子。
没有人能体会到邓一群在这样表面上非常幸福的过程里,内心一直掺杂着的丝丝痛苦,而这种痛苦他永远也不会对人说,只能永远地藏在自己的心里。而这种痛苦,则是源自于把她和葛素芹的对比。
在邓一群的欲望里,他自然不仅要得到肖如玉的肉体,更要得到她的灵魂。而他发现肖如玉的灵魂却并不属于他。从老家回来的那些日子,他依然常常住在肖如玉家,有一天晚上肖如玉出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百无聊奈,在她的书柜底下发现了她的一本日记。他本来不想去看,但他又实在忍不住那种好奇。但她的过去,他一无所知。他多么想了解她呀。而现在,这样的机会到来了。
那是一本看起来已经有好些年的日记,蓝色的封皮,里面的纸张已经泛了黄。日记记得不是很全,只有那么二十多页,圆珠笔写的,没有日期。“我爱他,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小周心里怎么想?她最近对我的意见很大。这个秘密谁也不能告诉。我流了很多血,他一点也不紧张。”“已经两天没有见他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我的电话。”“小郑陪我去了医院。也许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医生说,我有可能将来不能生产。我得瞒着家里所有的人,不能想像他们要是知道我这样,会怎样想。”……
邓一群看得不是很明白,但他能够猜得出发生了一些什么,他感到一股血直往脑门上涌。在日记本中还夹有很多照片,那些照片的色彩也都有些褪了,受潮的缘故。有她单人在这个卧室的,有她在公园的,有她好像是在办公室里的,还有不少合影,或三两个,或四五个,都是青年男女,肖如玉是其中之一。那些男青年,怎么看都像是肖如玉的男友。
她过去的生活并不单一。她的过去不属于他,那么她现在属于他吗?不,尽管她嫁给他,但她却仍然不属于他。谁才是真正属于他的?葛素芹是属于他的,尽管他不会娶她。葛素芹一辈子都属于他,不管她今后嫁给谁。而肖如玉没有。
邓一群内心感到一种强烈的嫉妒和愤懑。
他把那本日记后来还放回到原处了。她不可能属于他。他怎么能那样要求呢?他现在要的是一个妻子。他是现实生活中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在骨子里,他是个实用主义者。这是现实造成的。除此,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选择吗?没有!她一直坚持他要用安全套,是她害怕怀孕。她过去怀过孕,到医院做过人流,而且不止一次,她害怕了。那么,她做过几次人流?很多?今后她还能够生孩子吗?
也许不能了。他想。那么我怎么办?同她分手?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结婚证不是关键问题,问题是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决心。
没有。邓一群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他知道,这个婚姻也许是他唯一的选择。只要没有更多的人知道,他邓一群还是邓一群,他会从这桩婚姻中得到实惠。肖如玉的家庭对他的升迁也许并不起什么作用,但是他还能找到什么样更好的家庭?他只是一个从农村来的穷学生,这么些在机关里也并没有什么成就,而且他还有那样的家庭负担,别人不挑剔他已经不容易了。他想。
就这样隐忍了,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那个晚上肖如玉回来很迟。她看到他还没睡,问他为什么不睡,他说睡不着。他问她聚会的情况,她说遇到了很多同学,等等等等,看起来她非常开心。她说等他们结婚的时候会有很多同学来参加。邓一群特别注意听她提及的那些男生的名字,可惜他一个也不认识。
自从申领了结婚证以后,他们就公开的住在这间小屋里了,不必像过去那样两人偷偷地亲热以后,她还要过去和她妈妈睡在一起。他们已经公开了。那个晚上肖如玉想做,但他却发现自己一点热情也没有。他脑海里转来转去都是她和别人亲热的情景。那些男的他也不知道是谁,但他们却是真实存在的。就在她想方调动他激情的时候,他犹豫地问她,“你过去和别人做过没有?”她看了他一眼,擂了他一拳,说:“你瞎说什么呀。”“那你怎么没有流红呢,那一次?”她听了他的话,坐了起来,那张脸立即严肃了。“你是不是怀疑我什么?”他内心的一种力量立即退怯了,说:“没有,我只是问一问嘛。”肖如玉说:“以后不许你再问这样的问题,如果你因为这个而怀疑我,你可以直接提出分手。我们马上去办离婚手续。”他一把就搂过她,在她的脸上亲吻起来,说:“你瞎说什么呀,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嘛。”为了作出证明,他只好和她做了,但是心里的一个声音始终在说:“她就是和别人做过了。你是软弱的。你屈就吧。”
日子还得向前过。
时间是一剂良药,肖如玉对邓一群很好,慢慢他的情绪也就不再那么强烈。一切向前看。这是一句套话,但邓一群经常想到这句话。这句话就给她不少安慰。我是不是太农民了?为什么还要计较这样的事情。两相权衡,取其利大。她的那个操与她可能给我带来的实惠相比,算不了什么。我要成家,成家了才能进一步立业。有了稳定的家庭生活,一切就都会好办起来。
既然定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就开始加快实施的步伐。
二哥邓一明又来了,这个识了点字的瘦长个子男人,让作为弟弟的邓一群很害怕见他。由于他过去已经来过邓一群的单位,所以这一次找来毫不困难,而且他也会开关电梯了。电梯是个新鲜事物,乡下不可能有这东西。邓一明觉得很好玩。城市里的东西就是与众不同。
在弟弟的办公室里,他毫无顾忌地大声音说话,旁若无人,他说到他去了趟贵州。坐火车去的,几天几夜,然后就乘上汽车在大山里面跑,有时两三天吃不上一顿饱饭。经历了一些非常危险的事情,有两次差点把小命送掉。但是凭着顽强的信念,他终于找到了韩梅的家,见到了他的岳父岳母,他的小舅子和小姨子。可是,他却没有见到自己的老婆。他说她家里真是穷得要死。在邓一明眼里都是一个穷得要命的地方,其贫瘠的程度可想而知了。他说那家人对他很热情,从他们的态度看,他们真的不知道韩梅已经跑了回来。很多可能她又被别的人贩子拐了去?在那里他住了三四天,给那个家里留下了三百块钱,就又乘车回来了。
邓一群不想对他说什么,他想他又被人骗了。看他那样子,真像城里的其他许多盲流一样,一身脏兮兮的青布衣服,脚上穿一双解放牌胶鞋,白色的衬衫领口脏污成一圈,还系着一条花哨的领带。这身打扮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他就像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别的办公室里来人,他也还照样唼喋不休地说他路上的经历,好像他去的不是贵州,而是出国。邓一群拿出刚领到的工资,给了他,让他先到自己的新家里去。
在弟弟的新家里,邓一明只肯睡在外间的沙发上,他说他是不能睡那样的新床的。邓一群也正是这样希望的。邓一明对弟弟的新居赞叹不已,问他是不是马上准备结婚。邓一群说,是的,并让他回去告诉妈妈。邓一明问:“你说一下结婚的具体时候,到时候需要我们来吗?”邓一群想了一想,说:“算了。”邓一明说:“那至少也要让妈妈来啊。”邓一群说:“你以为城里照用乡下的老规矩吗?不用了。等我们结婚以后再回去一趟。你们把自己的事情忙好吧。”
邓一明懂了弟弟的意思,就羞愧的不再吱声了。
邓一群把自己过去穿过的旧衣服拿了一部分出来,送给他,说:“你拿回去穿吧,干活时穿。”邓一明说:“这些都还很新,哪里能干活穿?”邓一群说:“随你便好了,有两件你送给老大。”邓一明惟惟。邓一群说:“你这两天就住在这里,闷了就自己上街玩玩,不要乱跑。我最近忙着买东西,就不过来了。”
安排好老二,他就又住到了肖如玉家里。对二哥来陵州的事,没有告诉她。他不想让她知道。整整两天,没有消息,他心想新房子也不知被他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放心不下,过来一看,老二已经不见了。
老二给他留了条子,说他要走了,往他单位打电话,却总是占线,想到他岳父家里去看他(想象里是很神秘的),但又不知道怎么联系。陵州城这么大,他不知道怎么走。他给他的工资他也没带走,说是他身上的零钱足够回家了,而弟弟结婚需要钱,他不能要。
邓一群看完条子,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胸口一时感到有点发堵,心里乱乱的,眼眶一酸,泪水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屋外的天蓝蓝的,外面阳光灿烂。城市的大街上车水马龙。新房里一片雪白。崭新漂亮。他坐在席梦思床上,抚摸着光滑冰凉的绸缎被面,终于禁不住伏在棉被上暗自伤心,流起泪来……
单位里没有新闻。
退休后的徐明丽成了人人厌烦的老妇女,很多人猜测她在精神方面有问题。她每天一大早去樱花公园练剑,练完了就到单位里来。一身的练功服,白色的球鞋。头发在脑海梳成一个结,眉毛是认真描画过的,粗粗的,像两条黑色的长虫卧在眼睛上面。脸颊涂了红。她说话走路都是精神奕奕,好像年轻了十岁。跟过去的徐明丽不一样了。来了以后,什么事也不做,还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有时一天不说话,有时一说就说个没完没了。她嗓门大,可能是因为退休了,就什么都敢说。开始刚来的时候,还有人出于礼貌敢跟她搭个茬,后来她经常说那些厅长们的坏话,敢叫白了骂周润南,说周润南是怎样怎样的一个腐败分子,别人吓得就不敢吱声了。
计划处的头头们也不敢惹她,怕她嚷嚷。
谈琴去进修了,单位送出去的,为期一年,偶尔来一趟单位,俨然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