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老子,《道德经》
杨帷幄被专案组带走之后,将自己运作MBO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包括令人眼花缭乱的财技。
之后的很多事情是杨帷幄始料不及的,他此前一直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先回家一趟,没想到那么快就收到了传票,基本就是专案组直接将他移交到检察院去核实案情。
坐在杨帷幄面前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检察官,她看了一下记录,对杨帷幄的交代还比较满意,但还是例行程序地说:“有些问题,只要有两个人证明你说过,在法律上就可被认定为事实。”
杨帷幄反问了一个问题:“其实,这些事情,前前后后只有我一个人经手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之所以那么开诚布公,是因为,我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错误。”
女检察官微微一笑:“很多人认为,法律没有规定的事情,就是可以做的,其实不然。在很多案子中,往往是你做了之后,要拿出可以做的法律条文,才可以证明你的清白。法律上也有一个顺延的逻辑,叫做举证倒置。说实话,你目前做的事情,涉及一些比较复杂的法律制定。或许,未来这一切都合情合理,但目前为止,正式的国有资产管理办法还没有出台,运气不好也好,时机不对也罢,现在,你必须为你的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那相关法律制定后,可以用法律溯及的方式还我的清白吗?”杨帷幄拼命搜罗自己学过的那些有限的法律知识,关切地问道。
“清白?这件事情本身并没有清白不清白之分,它不是对一个案件既成事实不成立的翻案。我们只会关心两件事情,一件是,你是不是确实做了。另一件事是,在这个事实发生的时候,法律环境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你的问题很可笑,当年还有很多人因为投机倒把被枪毙呢,你觉得他们还能复活吗?”
“你的意思,是不是你也觉得现在对MBO的审判,相当于当年的投机倒把,随着时代的进步,未来会出现另一种理解与景象?”
“你真的很幼稚。我想你可能中学就学过,法律是为国家机器服务的,你用脚指头就可以想得出,国家机器是由什么组成的。就算你是对的,我是说就算,但只要关键机构认为你是错的,你就是错的。”
“那法律与国家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至今还没解决。但你,作为一个理性的人,应当分清理想与现实。还有一句话叫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句话应当出自商鞅变法,你难道不知道他最后的下场吗?”
“难道法律不是高于一切的吗?”
“在我眼中,人只有两类,有罪的与无罪的。对于有罪的人而言,顶多在若干年之后,人们能够谅解你,但也最多是谅解你生错了时代。但你依然有罪,因为你的所为,就算合理,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你的自私与罪恶。”
“这点我承认。”杨帷幄表示同意。
“还有,你觉得法律执行机构会在这个有争议的问题上,给自己设套吗?尽管中国采用的是大陆法系,不像英美法系那么强调例证,但例证往往还是会被作为判罚的依据。这也就意味着,你有多大的价值让机构愿意冒这个留给世人做话柄的法律例证,这不是自己找不舒服吗?对不起,我的话可能有点多了,可能看你比较有诚意,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吧。”
杨帷幄沉默起来,很快就被上海刑侦总队的人带走了。
上海刑侦总队位于永嘉路上。他们把杨帷幄带到一个房间。房间不大,墙上挂着测量身高用的尺度纸,有一台照相机,桌子上还放着墨盒与纸,像是打手模的工具。
杨帷幄很快明白过来—自己被捕了。
果然,领头的队长出示了上海市检察院与上海市公安局开具的两份逮捕状。队长很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你年纪也大了,我们不想追究你的责任,但其他机关执意要追究,我们也只能秉公办事。”接着,就将杨帷幄身上的物品全部拿走了,说是会交给他的家人。
杨帷幄听完后,倒也没有十分慌乱,但是他执意要借一张纸,很快在上面写了一句话:“亲爱的,相信我,不管是什么罪名加在我头上,都是欲加之罪。”这是他写给自己的妻子的,尽管他知道,从自己的立场说这句话,什么样的言辞都很苍白无力。
法庭很快就作出判决,杨帷幄的罪名从一开始的“国有资产问题”变成了“虚假注资”和“非法逃汇”,获刑四年,比他预期的判罚要轻得多。
这多少让他有些意外。此时此刻,他也深深体会到检察官话中的含义。而此前,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会有那么多“法罪错位”的前科。
他无比后悔,因为他几乎像每一个认罪的人一样,以为在一个大罪面前,承认小错可以抵偿一些罪责。然而,往往正是这些小罪成了控诉与定罪的绝对依据。更不幸的是,这些小错往往更容易从明文规定上,找到确切的判罚依据。
不过,杨帷幄意识到,就算自己拒绝承认所有罪行也没有用,就好像很多官员被拉下马,表面上是因为“个人生活问题”被“双规”,但背后更多的是隐藏着官场斗争。最后定性的时候,最聪明的方式就是虚虚实实。
所幸,杨帷幄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他甚至认为,在中国,他这样的人经历一下牢狱之灾也没什么坏处。
杨帷幄被关在提篮桥监狱,这里与深圳的秦城看守所一样有名,曾关押过很多知名的经济罪犯。
在监狱里没待多久,杨帷幄就发现了一个真理—监狱是社会的折射。换句话说,进来前在社会上人是什么地位,进来后在监狱里也差不多。尽管监狱脱去了服刑者的层层社会外衣,但人的性情、才干、胸怀、处事方式、谋略依旧存在,综合起来会相应形成人的地位。
原本,地位就是把人进行排序之后,你轮放到的位置。资本市场毕竟在中国才刚刚开始,排序方式会挤掉一些历史沉积下来的过多水分,这个地位会更接近于真实。
唐子风经常整天都待在小白楼里,大家都不知道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究竟是在干什么。
唐子风在寻找一件他盼望已久的东西,那是他进驻小白楼的原因。但是,不管是总经理办公室、转角楼梯下方的储物阁楼,还是海元证券唯一的保险柜,都没有那件东西的踪影,这让唐子风有些一筹莫展。
在回家路上,唐子风还一直在想,东西究竟在哪里呢?他记得自己曾经去找过袁得鱼的姑妈,也一无所获,他相信,那个贪财的女人,是不会在收受了巨款之后,还不说实话的。毕竟这样的东西,普通人完全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唯一的可能,就是东西已经被人带走了。那会是谁呢?
唐子风最先想到的是杨帷幄。
冰冷狭长的狱舍里,一个狱警从远处走来,他在倒数第二个舍间停了下来,对里面叫了一声:“杨帷幄,有人看你。”
杨帷幄在等候室里,看到了一个熟人。第一个来探监的居然是唐子风,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唐子风依旧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兄弟,我就直截了当说了,袁观潮当年留在公司的东西在哪里?”
杨帷幄似乎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问道:“什么东西?”
唐子风冷笑了两声:“你不知道吗?那你当年冲过来跟我争夺海元证券的目的何在呢?”
听到这话,杨帷幄一下子愤怒起来:“你竟然好意思说这些,你不觉得你赢得很不光彩吗?”
“不光彩?呵呵,不光彩的是你吧,连一个下属都管不好,还是一个身居要职的下属。这让我不得不质疑你的人品与能力。”
杨帷幄也听说了一些阿德的事,但更多是为阿德惋惜,担心他已经凶多吉少。
“你还有什么资格提人品与能力,你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杨帷幄故意点到了唐子风的痛处,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唐子风与袁观潮的过节。
“哈哈,我觉得真是奇怪,这几天的牢狱生活怎么都没让你清醒一点。哦,对了,你是不是睡在地板上了呢?那就糟了,心里阴气过重了。你看我多仁慈,还特意过来看你。”
杨帷幄心想,当时自己入驻海元,不就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吗?难道,海元证券还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
“你现在不是什么都得到了吗?还用得着问我?”杨帷幄冷冷地说。
“你就装吧!”唐子风耸耸肩,一边观察杨帷幄究竟是不是在欺骗自己。他试探性地问道:“当年胁迫你孩子的那个人,我已经有消息了,如果你告诉我东西在哪里,我担保为你解除心头之恨,你也知道,我儿子在黑道中的势力……”唐子风暗示道。
杨帷幄抓抓脑袋,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唐子风在说什么。
唐子风盯着杨帷幄的眼睛看了三秒钟,已经基本得出了判断,如果杨帷幄知道东西的下落,不管怎样,他都肯定会有兴趣问下去。他不说,只能说明一点—他真的不知道。
唐子风立即变得从容起来:“杨兄,我真为你感到耻辱。费尽心机才得到了海元证券,居然还不是你的,后来又费尽心机想独占,结果又不是你的。”唐子风挖苦道。
“国退民进将是历史必然!”杨帷幄不甘示弱。
“我只能说你作为一家公司的老总,连国情都不了解,真的是非常遗憾。”说罢,唐子风就扬长而去。
杨帷幄看着唐子风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自己已经沦为阶下囚,不管口气上有多强硬,也是气势有余,底气不足。他回到徒有四壁的监舍,寒冷的风吹过,让他清醒了不少。
杨帷幄想了想唐子风刚才问他要的东西,回想起当年争夺海元证券的场景,一些片断在脑海中闪过。他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杨帷幄感到阵阵不安。
唐子风已经基本推定,杨帷幄不知道东西放在何处。但是,既然唐子风已经提示过他,杨帷幄可能会回忆起什么,这对自己而言,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杨帷幄不知道东西在哪里,那或许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被海元证券的旧部带走了。
唐子风在脑海中快速搜索了一番,灵光一现,最有可能的就只有一个人了—魏天行。要不然,魏天行在袁观潮的葬礼上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是一场阴谋”的话。
在申强高速一役中,魏天行已经暴露了自己。唐子风相信,找到魏天行是迟早的事,关键问题是,怎样对付魏天行。
唐子风狡猾地笑了一下,心生一计。打击一个人首先要抓住他的弱点,很多证券高手都好色,魏天行也不例外。
他想起过去,魏天行风光的时候,好几次都把老鼠仓股票透露给身边的女人,甚至为此还吃过大亏,算得上是性情中人。
唐子风知道,魏天行在道上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此人就是秦笑,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爱好—女人。虽说很多人都爱好女人,但眼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