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刚进入四月,暖融融的春风就徐徐吹来,大山深处的东台县城沐浴在春风里,大街两旁的几棵白杨树梢出现淡淡的嫩黄,有的枝头抽出拇指般大的叶片,在微风里欢快地摆动着;向阳的坡地上已出现嫩嫩的草苗,荡漾着浓浓的春天的气息。
几天前,县里又召开了一次“平反冤假错案动员大会”,组织部门和县落实政策,办公室忙忙碌碌,夜以继日,内查外调,平反历年来制造的冤假错案,为那些错批错斗的干部落实政策,恢复名誉。负责全县落实政策工作的是当年马蹄湾公社的黑脸社长、现在的县委书记贺远程。那年沙县长退休告老还乡后,黑脸社长从马蹄湾调到县里,当了副县长,第二年又被地委任命为县委副书记,后来又被任命为书记。但他的县委书记刚被任命,“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以邱生辉和张小贵等为首的造反派们造了他的反,夺了他的权,把他跟县里的几个领导押送到马蹄湾劳动改造。这一改造就是八九年,去年他才恢复工作,又重新走上县委书记的工作岗位,亲自忙着全县的落实政策工作。
对于叶梅的右派问题,他一接受落实政策工作,就指定专人进行调查处理。他知道她是冤枉的,所以问题很快平反,并下发了平反摘帽处理决定,但遗憾的是直到今天,还不知道这个蒙冤近二十年的姑娘身处何方?关系到她后半生命运的平反《决定》,也不知往哪里送?
他知道她还活着,那年他听说有人在芨芨沟兵站见过她,后来他派人暗暗察访打问过,却没有找到。不久前,他又派人四处打听,决心要找到她,把这个平反《决定》送到她手里!但二十多天过去了,派出去的人没有打听到她的消息。此时,他拿起那份平反《决定》看着,眼前又浮现出叶梅姑娘那可怜的身影,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多么年轻,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啊!现在过了二十年,二十年哪!人生有几个二十年?而且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啊!
他感叹着,眼睛渐渐湿了!
这时,有人笃笃笃地敲他的办公室门。因为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和感慨中,一点也没有觉察。门外的人大概有急事,便推门闯了进来。她是当年的小林姑娘。当年她在县文化站工作,后来去了县文教局,因工作努力,积极上进,提升为副局长。“文革”开始后,她也曾靠边站,“文革”结束后,县里恢复了她的工作,调任她为县落实政策办公室主任。她进门就说:“贺书记,报告您个好消息,好消息……”显得很激动。
贺书记见她激动的样子,说:“看来叶梅有消息了?”
她点点头:“是,有她消息了。”
“快说说,她现在在哪里?”
林主任说:“在青藏高原北部一个叫巴丹图尔的小村庄。”
“巴丹图尔?”黑脸书记念叨着这个村名,几步走到墙上挂的地方地图前,寻找这个不怎么顺口的地方。他在青藏高原北部的一个地方,看到了比米粒还小的巴丹图尔,激动地叫着:“ta原来在这儿呀!”这个“ta”字不知指叶梅还是指村名?也许太激动,一语双关,兼而有之吧。他问林主任:“你们是怎么找到的?”林主任说:“说来也巧,那个村的罗队长是我舅妈的一个远房亲戚,多少年来没有走动过,前几天去了我舅妈家,无意中说起了叶梅……”
“好!明天你亲自去巴丹图尔,把这份平反《决定》送到叶梅手里,我想她盼望这个《决定》,把眼睛都盼瞎了,心血都望干了!”
林主任说:“好,我明天早晨就出发!”
正是巴丹图尔播种的日子。
田野里送肥的,犁地的,播种的,耙耱的,人来车往,耧铃声声,清新而又湿漉漉的泥土芳香,随着微风在田野里飘流。一群妇女在刚犁过的地里挥着榔头打土块,还有几个拉着架子车,顺着田野小路运送农家肥料。车轮飞转,说笑声不断。最后那辆架子车因装得太满太沉,拉车的妇女很费劲地往前拉。前面是坡路,她躬着腰身,艰难地挣着,套绳深深吃进肩膀,下巴几乎接近地面,车轮却不向前转动。一辆北京牌吉普车顺小路驶来,坐在副驾驶员座位上的林主任看到那妇女的架子车滞在半坡上,便叫司机停车,打开车门跳下去上前推车,司机也下车帮着推。架子车终于爬上了坡顶,那妇女回头准备感谢推车的人,见他们都是外面来的,又见坐着小汽车,惊恐地愣在那儿:“你们,你们是……”
她是叶梅。自从罗队长那次把邱生辉和张小贵轰出村后,外面再没人来找过她的麻烦。转眼几年时间过去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大概邱生辉和张小贵他们都忙着造反夺权,所以那段时间她和儿子天亮相对平安。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眼前突然又出现陌生人,难道又是来抓她的?她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林主任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就是她要找的,听人说叶梅姑娘长得很漂亮,又很美丽。刚准备问罗队长家住哪里?叶梅仿佛被毒蛇咬了,“啊——”惊叫一声,扔下架子车转身抱头就往家跑去。林主任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怎么了?司机笑着说:“偏僻地方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能见我们坐着小车,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就害怕了。”林主任困惑地摇了摇头。
他们正说着话,罗队长来了,林主任寒暄两句,便说明来意。罗队长听是这样,“哎呀”一声:“刚才那个妇女就是叶梅呀!”
“她就是叶梅?原来她就是……”林主任吃惊道。
罗队长说:“她就是叶梅,来这个村整整十五年了,现在终于熬出头啦!”他见叶梅受惊的野兔般往村里跑,就喊着说:“大憨家的,不要跑了,不要跑了,他们是来找你的,是来找你的……”但罗队长越是这样喊,叶梅跑得越快。罗队长清楚她误会了,以为林主任是抓她的,鼻子发酸了!唉,这些年把她折腾成啥样了,见陌生人就以为是抓她的,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他的眼睛发潮了,苦叹一声,对林主任说:“走,到她家去吧!”
罗队长带着林主任来到余家院门前,看到院门已从里面闩上。罗队长就啪啪啪地敲:“开门,开门,大憨家的,我是罗队长,开门哪!大憨家的!”里面没人应。罗队长怕叶梅出啥事,狠劲拍打门,见还是没人应,着急了,准备找东西撬门。这时社员们收工了。余大憨看到罗队长和林主任在他家门口,又看到吉普车,迈开大步就往回跑:“罗大叔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先别问,你媳妇在里面,快把院门弄开,要不就出大事了。”罗队长说。
余大憨就上前敲门,见里面还是没人应,罗队长就对余大憨说:“快翻墙进去,翻墙进去!”余大憨自然很信赖罗队长,他说翻墙进去,就从院门旁低矮的地方翻墙进去,打开院门。罗队长和林主任进了院子。余大憨上前推推他们的房门,里面闩着。他感觉媳妇要出啥事,紧张地叫喊:“天亮妈,天亮妈!开开门,开开门!有啥事开门说,有我呢,有我呢,还有罗队长给咱们撑腰!”里面静悄悄的,余大憨的头“嗡”地涨大了。
大憨爹妈回来了,见余大憨急得在地上乱转,罗队长和林主任又拥在儿子的房门前,以为不是来抓媳妇的,就是来找麻烦的。大憨爹顺手抓起铁锨,对林主任和司机吼着说:“谁要敢动我儿子媳妇,我跟谁拼了!”大憨妈抓起扫把,也跟着大憨爹吼。罗队长见老两口误会了,忙说:“不是不是,你们误会了,先赶快让大憨媳妇把门开开,我再给你们解释,你们还信不过我吗?快——大憨媳妇在屋里……”他怕叶梅出问题,来不及给他们解释事情的缘由。经罗队长提醒,大憨爹妈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叫门,见里面不应,嚷叫着“快从窗子里看看,快看看,媳妇不会有事吧!快!”
大憨找来凳子,罗队长放在窗户下,上去从窗里窥视,看到叶梅缩在炕角,脸色惨白,眼睛发直,浑身突突抖着,像寒风里的小鸟,但没出事,便跳下凳子安慰大憨和他爹妈说:“人好着,只是吓坏了,别着急,我来劝劝她……”
村里的社员们见余家门前停着小汽车,猜想余家出了什么事,全都跑来询问观看,顿时小院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吵吵嚷嚷的。罗队长呵斥一声:“别叫嚷了,有啥叫嚷的?”指着林主任介绍说:“这是东台县的领导,她来看望大憨媳妇……”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瞪起迷惑不解的眼睛。大憨和他爹妈也不明白罗队长的话,正待询问,见罗队长又去敲门:“大憨媳妇,你不要怕,把门开开,林主任他们是东台县派来看望你的,你的问题平反了,他们专门来给你送平反《决定》,是红头文件,你不相信别人,难道还不相信我罗队长吗?”
他的嗓子嘶哑哽咽了。
林主任也大声说:“叶梅同志,我叫林春晓,是东台县落实政策办公室主任。中专毕业分配到东台县文化工作站,原先就住在你住过的那间小房屋里,我听说过你的事,知道你蒙受了莫大的冤屈,现在你的问题平反了,彻底平反了,东台县委专门派我来看望你,给你送来平反《决定》,快开门吧!”屋里仍悄无声息,没有反应。林主任接着说:“叶梅同志,你知道马蹄湾公社的黑脸社长贺远程吧?他现在是东台县县委书记,是他亲自派我来看望你送平反《决定》的……”
良久,门慢慢打开了,叶梅出现在门口。她今天当真吓坏了,以为末日来临了,她不知自己刚才是怎么跑回家的,怎么插上门闩缩在炕角的,只是眼前轮换闪现着两个人捆绑她、押送她、关她进监狱的画面,直到听见罗队长和林主任提起黑脸社长的名字,心才渐渐有点松动。她是相信罗队长的,他是位朴直、善良、厚道的农民,像自己的父亲,多年来要不是这位善良慈爱的老人保护她,她早就被邱生辉抓去关进高墙里了,她也相信黑脸社长,他同样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好领导,又听林主任说他现在是县委书记,又是他派人来看望她,心里忽然掀起一股热浪,有他们在,还有大憨和爹妈,她还怕什么?于是她慢慢站了起来,下了炕……
叶梅一出现,院子里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了,都惊愣地望着她。大憨妈迎上去抱住她:“大憨媳妇!”她的叫声首先打破院子里的寂静。叶梅扑进大憨妈的怀抱。余大憨上去抓住叶梅的胳膊:“好着吧?好着吧?”叶梅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