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和妈妈在地窝里整整躺了一天。一天时间里,叶梅和妈妈谁都没有说话,好像失去语言功能,只有一个问题反复出现:“日子怎么过?怎么活下去……”这个问题像马鞭,轮番抽打着她们的心尖。
第二天,叶梅仍躺着,没有起来。起来干什么?这些天她几乎把马蹄湾翻遍了,要找点吃的,没有!只有这么躺着,人体消耗量小,说不定还会等来县里送粮的车。但她妈妈起来了,她原想也这么躺着,直到生命消失,可她不屈服,不忍心扔下女儿,日子还要坚持过,人还要坚持活下去。
昨天她走出地窝转了转,看到公社正给牧民们发放饲料,当时库房前乱哄哄闹嚷嚷的,她就想这样混乱的场面,地上肯定有撒落的豌豆和青稞粒儿,因此想去库房前后碰碰运气,如果能捡到豌豆青稞,放在水里泡泡,豆粒涨大了,一粒抵两粒,一碗就变成了两碗,又可以坚持上几天。
暴风雪后的早晨,天空雾蒙蒙的,细细的雪粉随着寒风四处飘洒,冰冷的空气直刺人的鼻子。冰天雪地的马蹄湾,看不到一个人影,也没有什么声音,寂静得像天外雪国。几丝青烟在西山坡下的泥屋和地窝群里飘摇,但那不是早炊的烟火,而是人们在生火取暖,或者是烧炕的烟火。
她走出地窝子,看到那烟火,心里多多少少有了点温暖的感觉。前面是进出深山的小路。她踏着旷野里的积雪没走多远,就上路了。那条小路因人畜来往踩踏,积雪变成了黑色的泥浆,过后又冻结得坚硬,好像黑色的铁链扔在雪野里,弯来扭去,一直向大山深处延伸,最后消失在茫茫雪雾中。一切都被积雪覆盖了,乌鸦和麻雀也没处去觅食。一路上她看到几只乌鸦在小路上刨着雪粉,寻找吃的,还有几只麻雀,也知道小路上没有积雪,也能觅到吃的东西,因此来这里寻找吃的。人禽一理,吃为先,否则,就生存不下去。
叶梅妈往前走着,那些鸦雀们个个惊飞了,踅落在路旁的岩石草棵上。她走过去后,它们又都扑棱棱地飞回来,又在小路上觅食……她沿着小路边往前走,边低头寻找,还真捡到十几粒豌豆,有的冻结在泥泞里,就用石头敲打,用指甲抠……她边捡着来到公社饲料仓库门前。
仓库没有院子,也没有围墙之类,孤独独地坐落在荒滩上。房顶上覆盖着厚厚的雪。库房是空的,没有粮食,饲料早已分发到牧场上,因此看管不看管没有什么意义……又是乌鸦和麻雀,不过不是几只,而是成群成堆的,在库房前的平地上拼命刨着,专注地寻觅着,互相争抢着,唧唧喳喳叫着,显得焦急、暴躁、无奈……它们好半天都没有发现叶梅妈的来到,等她走到它们跟前,都快踩着它们了,才呼啦啦地飞起来,又非常不情愿地在天空踅两圈,落到库房顶上没有雪的地方,等待她离开。见此情景,她突然觉得不该惊扰它们,有点对不起它们,它们在这里拼命刨食,也跟她一样为了生存啊!
她在库房周围转了几圈,没有捡到一粒豌豆青稞之类的东西。她有所不知,这地方每天都有人来寻找,希望捡到豌豆之类的吃食,再加上乌鸦麻雀们轮番翻腾,还会有什么?她直起腰,站在那儿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雪野里很平静,只有枯黄的芨芨、茨蓬、柴棵,从雪面上探出梢尖,在清风中吱吱地叫着,好像光着身子躺在雪地里的婴儿。没有人,看不见什么活物。附近有几行野兔和老鼠游走的足迹,好像花瓣,清晰地印在雪地上,很好看。她望了一阵,不知处于什么动机,向公社院子走去……当时她真不知怎么就想起去公社院子,也许是想碰碰运气吧?这一去,不但没有碰到运气,却碰到致命的倒霉事情。
她走进院子,发现院子里好像没有人,静悄悄的,只有两峰骆驼卧在那里,一峰骆驼驮着干草,另一峰驮着两个毛线口袋,看起来很沉重的样子。看到那沉重的口袋,她忽然就想到了饲料——豌豆、青稞。因为这些天来公社领饲草的驼队很多。一想到青稞豌豆,她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走过去了。当时她真不明白走过去要干什么?是粮食吸引她?还是想过去看一看,说不清。总之,她是走过去了。她平时对骆驼这种庞然大物很害怕,但那天她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到那骆驼旁还禁不住伸出手,在那口袋上摸了摸——是豌豆!同时从口袋破损的地方看到那豌豆黄黄的,圆圆的,比油汪汪的大饼还诱人。
——粮食!她的心陡地狂跳起来,同时向那几间房屋扫了一眼,又侧耳听听。没有声音,没有人。——骆驼的主人呢?他大概把骆驼停在这儿,到什么地方去办事儿了。她想。
整个世界悄无声息,好像死了。这机会太好了,由不得把手伸向那扎着袋口的绳子,先是颤颤的,后来果断地开始解……动作很快,很利索,她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了。那扎袋口的绳子解开了,那金黄的豆粒儿出现在她面前,她先抓起一把填到嘴里,尽管知道豆粒很坚硬,不用煮是嚼不烂的,但她还是把豆粒填进嘴里,而后抓出豆粒往衣服口袋里装,装……装了几把,突然想起什么,停住了——这叫干什么?这是偷呀,但这种思想一闪即过,继而出现的是先拿它填肚子,活命!其余的一切都统统忘到了脑后,甩得远远的了。
她衣服上只有两个兜,几把就装满了,再没有地方装了,就随便扎上口袋绳,转身慌慌张张离开公社院子,往自己家的地窝子跑。她当时身体很羸弱,可那时她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精神,快得跟野兔子似的。公社距离她家的地窝子不远,她想,只要跑回去就没事了,但恰恰就在这时出问题了,她听到公社院子里有人吼喊着:“有人偷饲料啦!有人偷饲料啦!抓贼!抓贼……”她听到“偷”和“贼”两个字,突然好像触了雷电,身子陡然一震,接着怔在那儿了,似乎傻了,跑不动了。“贼”和“偷”是什么?意味着什么?——是跟耻辱连在一起的,是会判刑坐牢的,这个她比谁都清楚,怎么不害怕?她浑身开始颤抖,好像筛糠一样。
后面有人追了上来,是骆驼的主人。她就像泥塑漫进了水,直往下垮,最后倒在地上,衣服兜里的豌豆撒在雪地上,好像金豆儿,在惨白的积雪映衬下更加黄亮诱人。就这样,她被驼主抓着了。那个牧民见是个女人,一个很可怜的女人,而且已经瘫软在雪地上,准备把那两兜豌豆要回去放她走人。他清楚她肯定是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才这样做了。否则,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女人,会干这种事情?在这饥饿的年代,偷吃抢喝的情况经常发生,两把豌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按照这个牧民的想法处理她,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但这件事偏偏让马屁精看见了,麻烦就来了。他怎么能放过她?——坚决不行。
马屁精迅速吼喊杨狗子带着两个民兵来了,毫不客气地把她从雪地里提起来,捆绑着押送到公社院子,又关进一间堆放杂物的破房屋里等候处理。那房屋是盛杂物的,没有炉子,房顶破烂,透着亮光,风雪直往里灌,冻得人站不住。她关进去不到两分钟,就冻得脸色发青,浑身直抖。这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啊!要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冻死。
那牧民见马屁精这样对待一个弱女人,心里有点后悔了,当初不应该追她,偷了就偷了,不就是几把豌豆嘛?他不喊叫,不追赶,不声张,不就谁也不知道,不就没事了吗?可现在把事情闹大了,弄复杂了,弄不好还会出人命!同时,他后悔领到饲料不该到马屁精的办公室去烤火,如果他领到饲料就走,不去烤火,不就没这事了吗?他这样想着,就去马屁精跟前求情说:“放了她吧,不就是几把豌豆吗?就算在我的头上,从我家的口粮里往外扣,你看那女人瘦巴巴的,风都能吹倒,关在那破房子里,一会儿就会冻死的。”
马屁精啪地把那库房的门拉上,“咔嚓”上了铁锁,回头严肃地说:“这事现在由不得你了,放不放她,得由农场领导说话。因为这是严重的偷盗事件,是破坏畜牧业生产,是要判刑的。如果是别的人还好说,可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是上海一个大资本家的阔太太,女儿又是右派,这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你说这些话,太没有阶级立场了,不过你是贫牧出身,就不追究了,如果换了别人,我们要把你跟这个女人一起抓起来!”那牧民听此话害怕了,闭上嘴不敢吭声了,忧心忡忡地走了。
马屁精令杨狗子和那两个民兵看好叶梅妈,自己悄悄去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邱生辉。邱生辉听后心里直叫:“好好,干得好!干得好!”他这段时间正愁抓不到收拾叶梅的茬儿,没想到这么好的茬儿就送到手了。他一扬手对马屁精说:“走走,看看去,看看去。”他裹上皮大衣,跟着马屁精出了门。
叶梅妈缩在杂物房的墙角里,快冻僵了。邱生辉推开门进去,对她说:“看看看,没有吃的你来找我嘛,我不会不管的,场里也不会不管的,你怎么就,怎么就偷……这是牲畜饲料啊,是羊群的命,知道不知道偷饲料是犯罪?知道不知道这是要坐牢的?你看你干的这事,这可把事情弄大了,麻烦了,麻烦了啊!”他拍着膝盖,表现出遗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