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乡情
贫穷的生活中最有乐趣的就要算是读书了。虽然我当时年龄尚小,不谙世事,但能找到一本连环画看,也是一种最大的精神享受。
从小跟奶奶长大,北京平谷的农村虽说不上贫困,但也不富裕,每天靠几只母鸡下蛋换点零钱,从而成为我家唯一的经济来源。记得最清楚的是,住在建设街的小脚姑姑,每次来看奶奶,都要用一方大手绢带一兜鸡蛋,姑且算是最好的礼物了。每天早晨,放鸡出窝,都是奶奶去摸鸡屁股,看看今天有几个蛋,也好估量一下当天的花销。以后我看小人书上了瘾,便自告奋勇,担此重任。有好几次,我故意谎报芦花鸡、大灰鸡没蛋。但看到母鸡一个个红头胀脸的模样,奶奶似信非信。其实,我是糊弄奶奶,趁她老人家不留神的时候,把鸡蛋拿到供销社去卖,然后把得到的钱再买小人书。那时,大点的鸡蛋卖一毛二,小点的也卖八九分。时间一长,我的小匣子里竟存了一大摞小人书。
终于有一天,我的小把戏被奶奶识破了,人赃俱获。看到我难堪窘迫的样子,奶奶只是“唉”了一声,啥也没说就走了,而我却从奶奶沉重的叹息声里,听出了许多难以言状的东西。直到今天 ,奶奶的声音仍萦绕在耳畔……
从那时起,我认识了许许多多英雄豪杰:足智多谋的诸葛亮、鲁莽骁勇的李逵、精忠报国的岳飞……
奶奶一辈子生活在农村 ,牙口不好,极爱喝棒子渣粥。那时村里已有了电磨面机,但她不爱喝那机器打的,只认那碾子轧的渣儿。那渣匀溜、光亮,熬出来的粥粘糊极了。可奶奶六十多岁了,推不动碾子,就叫上我去。我惦记着那小人书,不去。奶奶便掏出花生、瓜子、枣等零食哄我,我还是不肯去,偷偷地瞅奶奶的手,看她还掏不掏兜。终于,奶奶从贴身褂子口袋里把手抽出来,紧紧地攥着一枚五分钱硬币——给我的。我这才乐不可支地点点头。然后,像小驴撒欢儿似的,把个碾子推得飞快,脚下趟起一溜尘土。奶奶乍着两只小脚,那棒子粒眼看着变碎、变小,而奶奶连往里扫扫的机会都没有……轧完,我便捂着那五分钱飞也似的朝新华书店奔去。
只想着看书,也没少挨人家欺负。同村有个姓张的大个子,家里有成套的《三国演义》、《杨家将》、《岳飞传》等,这让人艳羡不已。有一天,我便揣着自以为不错的几本书去找他。到了他家,竟不让我进屋,他坐在门坎上,把我的书一本接一本都看完了,我眼巴巴地等着他也往外抱书。可等了半天,他却站起身,说:“你这破书,我都看过了,没劲!”然后 ,关上了门。当时,气得我真想把他家的门踹开,评评理。可一想到他那大个儿,只能狠狠地啐了两口唾沫,小声骂了几句,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存好多书,气死你!”
来到天津上学后,老师看我爱读书,就让我到校图书馆做借阅工作。图书馆设在四楼,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世界上竟有如此多的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书籍,十几个高大的书架插得满满的,我真恨不得一口气都看过来。那几年,每天下午,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图书馆。在这里,我结识了鲁迅、巴金、茅盾、高尔基……其实,那时所谓的爱书,也不过是爱读各类中外小说罢了,但从心底钦佩大作家的才思和笔力。在图书馆里,我读到了在老家新华书店需仰视才见的《李自成》和《十万个为什么》整套书……
八十年代初的一天,我听朋友说,明天新华书店要卖一批再版的好书,都是“文革”的禁书,顿时兴奋得夜不成寐,成宿都在猜测着会有哪些好书。转天清晨,早早赶到被地震震出裂缝的新华书店门前排队。一阵喧闹之后,我买了《唐诗》、《宋词》和四大名著,一次就花了十几块钱。买了这些书后,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连夜在扉页写上了“ 某某年某月某日购于天津”等字样,留作纪念,后来,又请了金石家刻了几方石印,上刻“雅鸣藏书”。
至此,我才真正开始有了自己的藏书。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人已逾不惑之年,也拥有了几架子书。
每每秉烛夜读,都会生发一种温馨的感觉。在知识的海洋里,我不计寒暑,不分春秋,不舍昼夜地遨游,汲取了无穷的营养,又反刍出来,观照生活,开掘生活的底蕴,讴歌火热的时代,写小说、散文、诗歌……每当看到报刊杂志上有自己的作品问世,便由衷地感谢藏书,感谢生活。它丰富了我,装帧了我,使我从一个只会贪看连环画的孩子成长为一个作家 ,一名编辑。这些都是人类文化的载体——书的功劳,是书引导我循着知识的阶梯走上了文学之路……
1991.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