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本家中,记不清有多少个姑姑。可在建设街九道弯住的姑姑却令我印象颇深。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那位姑姑的音容笑貌仍记忆犹新。
说来很惭愧,今天回忆这位姑姑时,竟无从知道她的姓名。姑姑长得挺白净,一只发髻总是很熨帖地梳在脑后,说起话来慢声细语,和言悦色。她娘家的成份本不高,嫁给我那位家有几亩土地的姑夫后,一划成分,就成了富农,姑姑也成了富农婆。为这,姑姑一家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来,经常挨批斗。为了有别于我的其他姑姑,一家人或称她兰生妈(姑姑有个儿叫兰生),或叫她九道弯的姑姑。兰生哥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比我大七八岁,懂得很多人间的冷暖炎凉。那年村里征兵,他很想去,因为成份不好,而未能如愿,所以一直耿耿于怀。兰生哥会写一手好字,我学的《数九歌》还是他教的哩。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他来时,我正在写作业。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会《数九歌》吗?”我摇摇头。他拿过我的钢笔,只一会儿,一首遒劲有力的《数九歌》就写成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我打心里佩服他,那么聪明、能干,如果不是成份高,上大学也不成问题。
姑姑家住在一条依坡而建的九道弯里,这条街曲里拐弯,形成了若干个弯。具体够不够九个弯,我们还真数过,怎么也不够,大概是为了取个吉利或叫着顺嘴吧。我依稀记得,姑姑管我奶奶叫姨,那时,日子穷,鸡屁股就是庄户人家的银行。九道弯离奶奶家几里地远,姑姑总是不空手。不是拿点包子(馒头),就是弄点小米,更多的是用一方大手绢兜七八个鸡蛋来看我奶奶。常常是吃过晌午饭来,一呆就是一下午,傍黑时又捯着一双小脚回去给一家人做饭。
一天下午,天阴沉沉的,我突然发起烧来,直说胡话。由于农村缺医少药,可把奶奶急坏了。正巧姑姑来了。她摸摸我的额头,说家里有退烧片。说话间,外边下起雨星儿来。奶奶一看,劝她别去了。姑姑说了一声不碍事,顶着一个草帽就走进了雨里。昏昏沉沉中,姑姑又回来了。给我吃罢药,姑姑就坐在炕上跟奶奶唠嗑。姑姑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夜里,我出了一身汗,浑身像水捞儿似的,软沓沓的,非常难受。我忽然想起小人书里地主婆、富农婆等坏分子破坏生产、谋害贫下中农孩子的情景,心里又紧张又害怕。在忐忑不安和胡思乱想中,天亮了,我的烧也退了。等我中午蹦蹦跳跳地放学回来,姑姑踩着泥泞的土道又来看我了。我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姑姑,后悔夜里错怪了她。
往事如烟。那年回乡,听说姑姑已经去世了,我沉默良久,不禁黯然神伤,很想到姑姑的坟前去凭吊祭奠一番,以了却心中的怀念之情。去年9月份,我到北京,听说姑姑的孙女正上通县护士学校,长得跟姑姑很相像。我真心希望她能继承姑姑善良的美德。我还听说,兰生哥也已从“成份不好”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了,承包了一个养鸡场,日子过得还不错。
一个不知其姓氏的人去世了,若干年后仍被人感念,昭示了一个人的美德、风范和人格的力量,姑姑堪称当之无愧。我想。
1998.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