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昨天我得到消息。她死了,三辆车追尾,她的车在中间。方向盘从胸部顶过去,一直抵达靠背,像死神销魂蚀骨的一个拥抱。
2、太可怜了!你这样下去怎么行?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语气那么真切、发自肺腑,好像我刚刚跟她诉说了什么地狱般地遭遇似的。
你说我……是怎么了?我难以掩饰巨大的惊讶,不过没有忘记礼貌和风度。电台主持人当久了,在陌生人面前,即使是一面之缘的出租车司机,也会不由自主地提着气端着头,注意自己的每一个细节。更何况,我一上她的车就注意到,她长得很特别,我的意思是:她非常好看,像舞蹈演员那样,有着典型的鹅颈脖,加上光洁的肤色、挺直的鼻梁和高高的额头,在气质上远远超出了一个“的姐”给人们的心理期待。我几乎都有些疑心了,她是否是一个演员?一个记者?半路上拦下这辆普桑,赶下原来的司机,然后坐到驾驶室,进行生活体验或开始一段采访。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一部好莱坞老电影《为戴茜小姐开车》,情节跟现实毫不搭界,可是我感到,她这模样就应该叫戴茜,最起码,这是她的艺名、笔名……这浪漫的可能性让我感到一阵突袭的愉快。我看着她,像等候一段音乐似的等她的回答。
哦……我是说,你每天、每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主持到两点才回家,这样,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她突然结巴起来,甚至连档位也挂得不那么利索了,车子突然往前冲了一下。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听你的节目……真的很喜欢……
疑云消散了,意外的愉悦之情也随之退却了。没有什么特别,一开口就能听出,她真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出租车司机,我的一个听众,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或几万分之一的一个听众。
主持“都市未眠人”三年来,由于“对寂寞心灵的非物质性关照与非理性梳理”(我获得广电集团最佳节目奖时的评语,像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点评一样,以至这评语成了我节目和我本人的标签),我获得了美妙的声名以及不那么美妙的追随者。上述这样的情形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在任何一个场合,餐厅、卡拉OK室、洗手间、电梯、茶馆等等,因为我的一声咳嗽或一阵笑声乃至一句口头禅,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会忽然认出我,他眼睛一亮,向我迎来……
当然,我心存感激,感激他们对我的好奇、研究以及随之而来的攀谈,那种小心翼翼的、略带讨好的,或者,是滔滔不绝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想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有的,还拿出名片,纸张与笔,以及照相机。特别需要提醒的是,收听我节目的他们,要么是夜间工作者,要么,便是顽固的失眠症患者,因此,所有这些人,无论多么特别或多么不特别,最起码,他们有一个共同点:眼睑浮肿,腮部微红,接近我的口腔散发出隔夜的焦虑,那焦虑很淡,却具有强烈的传染性。
哦,你是说那个叫文天的主持人,对不起,我不是,我是台里的编辑……是啊,我跟他的声音很像……我系上安全带,一边熟练地玩起了老把戏。
事实上,这个把戏是视情而定的,主要看对方的身份,如果结识对方会对我的生活或工作有物质意义的话,我就承认不讳:哦,我是文天,请问您……这样听来好像我是个很功利的家伙,不过,这又有什么错吗?人情练达亦文章,再说,我清高的时候你们是没见过,这几年,好不容易才一步步地把灵魂方面的事看淡了,跟大家一样,以结识权贵显赫为赏心乐事,这不是屈服,而是一种高级玩笑,唉,总要跟生活玩点游戏吧,毕竟,权贵官员们有着很高的实用价值……而对另外一些缺乏实用价值呢,我就要玩这种矢口否认的把戏了——大多数人一听说,也就将信将疑地过去了,或者,聪明些的,明白我的潜台词,也就真的当是认错了人各自走开——这样,我便会得到我渴望着的放松与安静了。
果然,眼前的这位漂亮的姐不再吭声了。夜路上空无一人,她很快把档位拉到五,笨重而陈旧的普桑突然像小羚羊似的在高架桥上欢快地奔跑起来。轻微的困意上来了,我靠在后背上,一边看着车外奔跑的灯火。
没有星星或者月亮,天空像闭上了眼睛似的一片漆黑。楼宇亮化、路灯和广告灯构成了主要的夜间灯源,这是些没有生命的光,散发寒气、令人厌倦。午夜两点,有生命力的都昏迷了、逃亡了。我也是,生命力开始退潮了。
……你不知道,我想了好多天……终于,今天,下定决心到你们台门口接你……我听别的司机说过,在台后门口等,一等一个准……女司机在说话,声音不高,但很有味道。
我反应过来,显然,她不理会我的否认。她知道我就是文天。我也不理会她,继续否认前提下的对话:是啊,听说,前几年,等着接文天下班的出租车很多,他后来都烦了,一直都想着要自己买车呢……
其实,我想……你可能不会开车,你不是在节目里说过,最讨厌各种机械性的生活用品……女司机迅速地看看我,她那一瞥真是漂亮。算了,看在这一瞥的份上,就这么着吧,各说各的,以那个天文的名义。
那倒是,他不喜欢开车,但台里买车的人太多了,特别是主持人,不开车好像就有些不像子样似的……天文挺烦的……我叹了一口气,用那个虚拟编辑的口气说着心里话。
行了,你就别买了,我保证,以后,每天,都来接你,真的……她语句短促,像在发誓似的。
3、我就是这样认识她的,那以后,她真的像她所说过的那样,每晚我走出电台后门,都能看到她那辆红色普桑,像只大狗似的趴在那儿,发动机轻轻地抖动着,像在喘气。我坐上去,她开车,偶尔说一两句话。到地头了,我付钱,她开走。
我不是刻意要这样与她保持距离的。她还是像第一天那样,有着漂亮的侧面,语气温和富有耐心。但没有用的,这会儿就是布兰妮来为我开车,我也就只能这样儿了——你一定会理解我吧,一个对着话筒说了两个小时话、同时装了满耳朵听众隐私的人,就像那些刚刚从脚手架或手术台上下来的人一样,还会有任何生理或心理上的欲望吗?我只祈求一张软和些的床,一片安静的黑暗。
她这点是最好的,我不说,她也就很少说。不像以前那些接过我的司机,一上来就把我当成话筒,对着我反反复复地发牢骚呀开玩笑呀拉家常呀。
这样,她就进入了我生活中的某一个时段。进入电台以后,我就习惯把生活按照分成两段。
第一段,从零点,到凌晨两点,我上班。做“夜未眠”节目,拎着一篮子CD,像梦游一样地守着直播室,用亲切贴心的声音小声地跟那些不能或不肯睡觉的家伙聊天,那些人真有趣,一个个大概是白天压抑得太狠了吧,借着黑漆漆的夜色和弯曲的电话线,他们会大胆地谈起对有钱人的仇恨、对单位小头目的诅咒,对物质占有的极度渴望、以及生理缺陷、婚外情、性生活等等,我呢,就顺着引着,或纵或擒,间或假模假样地剖析点评两句,总之,让谈话尽量精彩地继续下去……因为有那么多隐私狂都缩在被窝里支愣着耳朵呢,我可不能让他们关机或换台……
第二段,是三点到二十三点,我下班回家。然后,就像所有那些休息的人一样,我吃东西,洗洗上床。死了一样的睡。发呆、逛街。找女朋友。一边大便一边看报纸。上网。一边看股市行情一边叹气。得顺便补充一下,我没有固定的女朋友。很难碰到想结婚的那一个,或者,女人们从不把我列为她们结婚的对象。是啊,对一个一天只工作两小时的人来说,结婚是有些不合适的。
她进入我的生活,就在我的两个时段之间,像是黑与白之间的过渡色似的,那是灰,没有温度没有声音的灰。也许就因为这么着,从我生活时段的角度看来,她既是我一天工作的结束,又是我休息时段的开始。她是分水岭,是红色刻度,是格格子拉门,是子夜里的头一声梆子。别的就什么也不是了。这话听来有些刺耳吧,好像我多么冷漠似的,其实,地球上所有这些人,咱们的关系都一样,只在交错的一瞬才有意义。比如我对她,又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呢,午夜两点的一个乘客而已。
说实话,我真喜欢这种淡淡的交往,没有一点点累赘或枝蔓。
4、告诉我死讯的是新闻部的赵青。赵青做新闻热线,定位与风格基本上接近九十年代的央视综艺大观,她很以此为豪,更加孜孜不倦地四处搜寻煽情苦戏,她虽然年轻,腔调却过早地中年妇女化了,我对她没有一点兴趣。加上两人时段不同,生活中基本没有任何交叉。
但是这天,她却一直在找我,并且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半——这是她约定时间,我不得不提前到了台里。
文天,唉呀,她真是太苦了!我今天到她家做了一天采访,眼泪都要哭干了,你怎么不早点说呢!要不是我抢得快,这条线索肯定给新闻台给做掉了……
我看着她,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人们说话时总是那么自以为是呢,好像我是他们肚里的虫子。
哦天哪!你还不知道!她捂着嘴巴短促地叫了一声,一个女主持人的典型动作。太好了,我就要录你的第一手反应。她激动了,一边开始调整小采访机的话筒线。
唉,新闻人,一点人味儿都没了,连自己人都要卖。我更加坚决地闭紧嘴巴,一边不快地盯着她。
好吧好吧。等会儿再说,不过你一定要配合我的采访,像你这个身份,也是咱们台的资源,大家可以共享的……她注意到我的脸色,终于换了话题。这么说,你真的不知道?她死了!三车追尾。你没发现她现在晚上不来接你了吗?
这个赵青,总算让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这么说,那位戴茜小姐,她是死了。怪不得,接连着三四天了,她没有再来,像许多曾经接送过我的司机一样,我以为她跟他们一样消失了,尽管她是死了,但我认为一样,这都是厌倦的一种方式。
也好,就这样吧,偶然开始的交往,嘎然而止的结束。一丝小小的喟叹之后,我慢慢平静了。每个人都会这样,行到水穷处,到某个点就突然停下来,变成真正的虚无。走好吧,戴茜。
可恶的赵青,一直坐在对面细细地盯着我。我想我真该感到庆幸,她不是在替电视台卖命。
不想问点什么吗?赵青的眼神像兜售小商品的小贩。
没有兴趣。我有气无力地看看表。才过去十分钟,我还要跟她面对面二十分。
唉。最是无情是男人,我的节目拒绝像你这样的听众。赵青长叹了一声。一边打开放音键,很快,我听到一个抽抽咽咽的女声。
……那男人做生意亏了几十万呢,还在外面包二奶……离婚都三四年啦……带着个孩子,又不懂事……可怜哪,出去跑一天车,就吃一个西红柿、两块烙饼……唉呀,她是活活累死的呀,连二驾都舍不得用,钱全省下来替那该死的男人还债……你看看,她孩子才12岁,我又下岗了,男人死得早,女儿正在读高中,本来我们全都指望她的呢……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光两孩子的学费就要逼死我呀……(这是她姐姐。赵青对我解说。)
过了一会儿,是一个中年男人含含糊糊的声音:我对不起她……从结婚起到现在,做生意一直就是亏,总是被人骗,身上至今还拖了四十多万债……孩子那里,我是没什么能力了……(这是她前夫。赵青又一次解说。)
……是哟,她真蛮可怜的,吃红灯时我们经常能碰得到,夏天连瓶冰红茶都舍不得买,就用雪碧瓶子灌满满一下子白水,茶叶都没得一颗……(这是一个的哥。赵青继续音外音。)
小米,你好,来,跟阿姨聊聊天好吗?这几天,你想妈妈吗?晚上现在谁陪你睡觉?小米,有许多叔叔阿姨关心你将来的生活,你跟他们说点什么……(这是赵青平静中压抑着悲凉的声调,这是她的招牌催泪弹。)
(停顿了好一会儿,一个听上去有些硬的声音。)我都是一个人睡觉,不要人陪……
听到这里,赵青“啪”地关了机子,像用力合上一个文件夹。唉,这小孩子不行,都十二岁了,还不肯配合,哭两声也好呀,不过,这样也行了,其它还有些解说素材,等会儿回去合成,明天上午播。你知道现在什么节目容易获奖吗?就是噩耗、苦难、死亡、灾难,把焦点对准受难者,记下他们第一瞬间的反应,你去看普利策奖,全是这些!这是新闻好作品的潜规则,为什么呢,因为全世界的人都缺少幸福感,他们要从别人的灾难里去寻找虚拟的快感……这方面我是研究透了,现在免费告诉你……当然,我没那么大的野心,只是想在集团里获个大奖,明年好评职称呗……这条稿子呢,还算可以,你看,有车祸死亡、有没爹没娘的孩子、有下岗女工、有离婚、有生意破产、有可能面临失学等等,都是典型性的不幸啊,采访倒是费了点劲,不过,我跟他们说有捐款的,也就配合得好多了,让怎么说就怎么说……不是快要中秋了么,我正好做个专场“爱心救助”,一准火,你知道吧,我们这个台60%以上的听众都是出租车司机,同病相怜嘛,又是这么个特殊的家庭……好了,下面该轮到你了,随便说点什么,等于替她拉捐款嘛,对你的形象也有好处,也不枉她带了你那么多天……来,我先说,你酝酿酝酿……
赵青清清嗓子,像忽然一抹脸变了个人似的,音调低沉、化大哀与无形……在节目制作过程中,我们了解到,的姐余超颖生前还是咱们台“都市未眠人”节目的忠实听众,不仅经常参与节目,每天夜里两点,都到台里接主持人文天回家……天文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后,立刻到我们节目组的捐款处送来五百元钱……天文,你好,想对余超颖和广大的的哥的姐们说些什么吗?
感谢时间老人,快到我上节目的点儿了,也到了我能忍耐的极限了。我迅速站起来身来,以一个前所未有的姿势逃离了高尚且敬业的女主播。
嗳,天文,别这样,节目获奖了我请你吃东北炖好不好……
唉呀,赵青,你忘了关话筒了吧,要是在直播室就好了。我带着没由来的恶意对她挥挥手。
这半个小时,唯一有点价值的信息也许是这个陌生的名字:余超颖。这名字真别扭,我宁可把她叫作戴茜,算了,咱们就这么叫吧。戴茜。
戴茜小姐,你应该能理解我吧,为什么我不想对着赵青的话筒说话——我有个小小的原则,在生活中的另外二十二个小时,我宁可不说话,也不说不想说的话。因为,在“都市未眠人”里,我已说光了我这辈子的违心话啦。另外,你也应该知道,我和你之间并没什么特别的交情,有什么好说的呢?就是对最亲爱的老爹老妈,我都没什么好说的。再说,难道你会喜欢赵青的“新闻热线”吗,你看看,到了她手里,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工具或道具。我想你并不希望,你的死亡成为一个街头巷尾的谈资吧——那跟你的气质太不对路子了。
5、电话突然响了,是传达室老头:肖文天,这里有你样儿东西,来拿走吧,我要睡了。
节目真的快开始了,好在有广告,我于是下楼,一点不激动。不用猜也能知道,准是听众寄给我或带给我的什么东西。三天两头的,总是那些捕风捉影、情深意长的玩意儿,听到我嗓子哑了,便寄胖大海或响声丸;听说我喜欢《Vincent》,就送来仿制的《十四朵向日葵》,唉,其实我只是喜欢那首歌……
是一个纸盒子,还挺重的,像是书。好奇心很淡,但还是一边走一边打开了,是八九本笔记本,翻开来看看,全都写得密密麻麻的,有基本连续的日期。明白了,是日记。绝对隐私,又是哪位暴露狂寄的。
说实话,自打识字以来,什么禁书、黄书、反动书、伪科学书什么的,我可真看得不少,但不能看的坚决不看,比如他人日记,这是一个小小的原则,其实也跟我的天性有关——我不喜欢人跟人的心灵贴得太近。
算了,退回去吧,我大概找了找,竟没有主人的名字或另外的信件,这算是怎么回事呢。没关系,过两天准会有人在节目里哀怨而充满期望地问我:文天,你看过我日记了吗?到时我再通知他或者她来取回去吧。
还有一分钟就要进直播室那个小笼子了,导播冲着我直打了响指。得了,日记本儿,您还是回到纸盒子里呆着吧……
6、这堆日记我很快也就忘了。直到有一天他来找我。
——我想你现在应该猜到了,那是谁的日记?没错,是她的。是戴茜的,那个有着漂亮侧影的女司机。
我在下午接到他的电话。准确地说,是我一觉睡醒后打开手机,从“来电宝”里看到一个反复呼叫的号码。号码非常陌生,肯定不是我的电台领导或任何一任前女朋友。我放下心,并且有了回电的心情。我想这人一定有什么急事。不管他是谁,他需要我。当我们被别人需要,我们应该表现得有礼貌一点。
……喂……喂……背景非常噪杂,给人一种居无定所的感觉。喂,你就是文主持人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把我叫着“文主持人”,这称呼有些怪,而且,他的声音其实已经太大了。我把电话从耳边拿开,以保护我的耳膜。但他的声音还是能够从一片噪音中固执地传入我的耳边。
……喂?你听得见吗?我是余超颖的丈夫……听说,她的日记在你手上……我有些事情想找你……
我有些想笑了。我说得对吧,送上门来的日记,自会有人来认的。只是有些意外,竟是戴茜小姐的,而且,从时间上看,是她死了之后才到我手上的。回想起来,从见面的第一句话起,她就给了我一点意外。
是有人给我几本日记,你说,有什么事?
有……一点事……这样,您能跟我见一面吗?我在科巷口的苏果超市门口等你。
超市。太巧了,我正好每天下午都要逛一圈超市买牛奶。也许他是有备而来的。不想那么多了,我喜欢别人迁就我的一些习惯。
7、超市门口站着一溜促销小姐,其中的一个塞给我一小袋免费品尝的饼干。
他向我走过来,手里同样攥住一小袋开了口的免费饼干——好像这是我们事先约定的联络暗号似的。他勉强笑起来,一边抹去嘴角的几粒饼干屑。
我们在超市门口的免费长椅上沉默地坐下,继续吃着各人手中的饼干,像两个刚刚从恶梦中醒来的病人。
咳,其实……我才想起来日记这码事儿,她一直就有这么个毛病,喜欢写日记……不过我也是才知道,日记到了你这儿……这下就好办多了,日记就是最好的证据……吃完他的那份饼干,他搓着手,抬起眼看着我,额头上一排深刻的抬头纹。文主持人,你看过了吧?里面说她把钱放哪儿了?
什么钱?我看看他,怀疑他是否真的曾经娶过戴茜小姐为妻。
那你一定还没看日记。正好,我来介绍一下,我呢,嗳,你想必已经知道了,赵主持人那个新闻热线节目介绍得很详细,不过,她太夸张了,为了捐款,总叫我说受了多少骗欠了人家多少钱什么的,好像我是个大傻子似的……其实,我还是挺精明的,很有生意头脑,是八十年代中期就下海的……她姐姐说我包二奶,那是不准确的,你想,做生意么,谁身边不要带几个女秘书什么的……
我盯着他,他也堆起深刻的抬头纹看看我。好,长话短说,长话短说。总之呢,后来我生意亏了,欠下不少钱,其中包括她姐姐的十五万块钱,这个我是承认的,只不过呢,我现在没生意在手上,基本上是只有出没得进更不用说还债了……但余超颖跟我不一样,你知道的,她是开出租的,这个帐谁都会算,去掉公司的租子,去掉油钱、养路费、保险什么的,她一个月最起码能净赚到三四千,我们离婚都有四年多了,你想,她那里最起码积下了十五万块……不,你别误会,这钱我是不会要的,我的意思是,她死了,又没留下任何话,那这笔钱,到哪里去了呢?我要弄个明白,如果是给她姐姐给拿去了,我就不用还她那十五万了,对吧?这个道理是讲到哪里都是通的……
我盯着他,他再次堆起抬头纹看看我。好好,长话短说,我知道文主持人你时间很宝贵……总之一句话,现在倒好,她姐姐赖上了,说没看到余超颖一分钱,钱都被我拿去还债了,还闹着要卖余超颖出租车的营运证……这是哪里的话,她这不是明摆着想赖我钱吗?我偶尔是问余超颖借点钱,可哪会有十五万呢!我就搞不懂,余超颖替余超颖省吃俭用、一天开十几个小时车,她赚的那些钱都到哪儿去了……现在搞得空口无凭、死无对证了……幸好呀,我脑子好,记起来她是写日记的。
他停下来,小心而狡猾地看看我:我的意思是,文主持人你就把日记还给我,毕竟我也是她前夫……再不行,让我看看,她里面是怎么写的……再不行,文主持人,你帮我看一看也成……妈的个巴子,我就不信,我还斗不过她,一张营运证,能卖二十大几万呢,怎么可能有她的份儿?
他突然涨红了脸,几乎都咬起牙来,很快地,又缓和下来,再次看着我。真的,文主持人,别的事我可以放一放让一让,这个钱,是最要命的事,我一定要斗到底的……也怪余超颖,死得这么急急忙忙的……
唉,戴茜小姐,怪不得你要离婚呢,这样的男人,恐怕都没有为你掉过一滴泪吧。我决心逗逗这个男人:你知道吗?从法律上讲,余超颖的营运证即使卖成钱,也没你的份儿,这是她的遗产,除了父母之外,主要应该归小米的,除非你把小米带着,做她的监护人……不过,我听赵主持人说过,你说因为经济困难准备放弃对小米的抚养对吧……
他的眼睛一会儿暗一会儿亮的,随着我说出的内容而变化多端。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妈个巴子,她买车的钱还有我一半呢,怎么现在卖证就没我的份儿了……不过,你刚才说,如果我把小米认下,就是我的……哦,这是个新情况,新情况……我知道了,其实,我还是很舍不得小米的,她那姨哪里会把她当自己女儿……那这样啊,文主持人,咱们先谈到这儿,我先走了……
于是,戴茜小姐的前夫像他出现时一样,仓促而坚决地走了。看样子,他把日记的事给忘了,或者,他是急着要去办另一件更加要紧的事……
我站起来到超市买牛奶,健忘的促销小姐把我当成一个新顾客了,又塞给我一包免费饼干。我只好接下,重新坐到长椅上吃饼干。饼干的清香让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那么重要,但很有意思:是谁把戴茜小姐的日记送到我这儿的?他(她)为什么要送来?
8、赵青真是好样的。看样子她没生我的气,甚至喜气洋洋地打电话来让我分享她的成功:文天,我说这档专题肯定会火的吧!你听听我的节目题头是怎么做的吗……(她清了清嗓子,换了个人)风雨街头、擦肩而过……温情的你,可曾感知,我们身边一个普通的姐的悲苦命运……她曾经坚强地活着,靠一辆出租车撑起四个女人的天空,现在,她孤单地走了,留下无助的幼女、下岗的姐姐以及正在读书的侄女……敬请收听爱心救助专题节目《的姐的天空》,并请伸出您的热情之手,替她撑起一片希望……欢迎拨打爱心热线……(赵青停了几秒钟,像演员出戏)怎么样?你这铁石心肠的老鳄鱼,也该洒几滴花露水吧!连咱们台领导包括上面广电集团的头头都带头给余超颖捐款了呢!文天,你猜猜看,我们节目组一共收到多少捐款?
这个……说不好吧……感动于赵青的不计前嫌,我配合着她的兴致,决定把钱数说得低一点,就像女人叫我猜她的年龄似的。那我瞎猜啦,五千?要么,最多八千不得了!
哼!我就知道你那点量。五千八千的那有什么好说,告诉你、你听好了,截至昨晚最新统计结果,累计捐款总额:五万贰仟伍佰陆拾元,这是咱们台各种募捐活动中额度最高的一次!捐款人数318人。最高捐款额度:4000元,这是一家集团,并表示要资助小米的学费,只要我在节目里提两次他们公司的名称;最低捐款额度:25元,这是一名小学生,还跟我拍了张合影,他说他回去就好写作文了……另外,还有好多的哥的姐,都提出一日捐,把一天的收入都送到台里了……
五万多!赵青你真历害!我由衷地想要祝贺赵青,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的催泪剂真可谓功力非凡,竟然能让那么多冷漠的人掏钱,只不过我的抗药性较强……
得了,福兮祸所倚啊,我今天可真差点没气昏过去!上午一下节目,我跟我们主任一块儿去余超颖姐姐处送捐款,还带了市电视台的哥儿们,他们也准备做个小专题,反映社会大家庭的温暖……多好呀这事!对咱电台也是一种宣传,把我们主任给乐得!赶着跟台长汇报了。可你猜怎么着,那余超颖的前夫,竟然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前呢,说他是小米的法定监护人,是要养小米长大的,这钱是大家给小米捐的,应该交给他才对,要到了余超颖姐姐手中,哪会儿用到小米身上呀等等……屋里头余超颖姐姐闻声也开始嚎啕大哭起来,说什么谁欠了她十五万到现在都没还啦,苦命的妹妹活着替他还债到死了他还不放过呀,他包二奶三奶都忙不过来,哪里会养小米?不就是图钱图出租营运证……人家捐款是给他玩女人的么,人家是看她们娘几个生活没着落,节目里不都说得清清楚楚,等等……唉呀,你听听这笔帐,我都给气糊涂了,敢情我这事儿还办得不对了,一气之下,我把五万多块钱又带回来了,让他们去把帐算清楚了再说,唉,五万多呢,捧在手上也不行啊,还有听众打电话要送钱呢……你瞧瞧我这节目做得,捐到了钱还不知该往哪儿送了……好好的怎么会叉出这么事儿哩?
赵青这么一说,我不禁吱唔起来,感到有些心虚,好像我曾经给余超颖前夫当过幕后军事似的……语多必失,那天我真不该跟他说什么监护权……
戴茜小姐,你也没想到吧,事情变得这么麻烦,幸好我没在赵青的节目里替你拉募捐,要不然,钱越多,反倒越麻烦。不过,戴茜小姐,你这几年赚下的十五万块呢,到底哪里去了呢,瞧把他们一个个给急的……其实事情很简单,你是不可能把钱带走的,那么,你亲姐姐或者前夫,他们当中必定有一个在撒谎,把谎言建立在你的死亡之上,像在废墟上建起一座华丽的大厦……
你不会因此而烦恼吧,我劝劝你,就随它们去折腾吧,你说呢?如果你也像我一样喜欢Beatles,你一定记得他几句简洁可爱的歌词: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
9、不过,真遗憾,事情还没有完。戴茜小姐,看起来,这一阶段,我“2小时+22小时”生活时段被完全打断,就在昨天上午,我正当的睡眠时段,我却被台里从床上拽到电台三楼的会议室,接待了第三批因为你而找到我的人。尤其不幸的是,我的床上当时不是一个人。我的主任对着电话像是威胁一般地说好话:快来吧,就差你了,台长大人亲自接见,错过了这次宠幸你就再没了机会……快来,不要把风头给新闻部全抢了……
这次是好几个人,有男有女,有穿西装的,有剃光头的,有化浓妆的,有穿复古中装的,有戴茶色黑框眼镜子的。能够猜得出,他们是从事文化相关产业的。我的主任和新闻部主任都在,赵青也在,她看上去很兴奋,小脸红红的,都显得有点胖了。
坐定之后,台长向他们伸出手,一一介绍起来。穿西装的那个是投资人,剃光头的是导演,化浓妆的是制片人,估计是从三流演员转来,还保留着化妆的职业习惯;复古中装和茶色眼镜说是作家兼编剧。到了我这里,他说:这就是余超颖生前最喜欢的我台“都市未眠人”节目的主持人文天。我心存狐疑,不知我与这群人物相互结识的必要性在何处,出于礼貌,还是胡乱点了几下头。
台长对大家按按手,我们重新坐下,他先发表了简短演说,主题是电台搭台、影视唱戏,他这话套得有点生硬,但众人都展着脸听得欣欣然,尤其是赵青,风眼赛桃花,因为台长在讲话中一再提到:正因为新闻部赵青同志的这个节目做得“迅速、生动、富有感染力”,在社会上产生了“非凡的轰动性的连锁性的反响”,才引来了剧组和投资人,从影视艺术的角度来重新诠释这个新闻事件,大家共同好用、用足余超颖这个信息资源。讲话的第二个主题是合作与双赢乃至多赢。后面的这番话台长说得很宛转,富有外交色彩,但谁都听得出,台长的真实意思是:要拍电视电影或电影或电视连续剧什么都可以,但这个新闻事件的版权或曰发现者、挖掘者是电台,这里面存在一个利益的配比分成的问题;同时,在后期的宣传炒作中,电台要有名有分,作为回报,电台也将无偿拿出广告时段……
我听得昏昏欲睡,几乎想要爬上床接着去继续刚才那个被粗暴打断的梦境。我真的有些生气,他们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我是个夜间工作者,此刻对我来说正是深夜,放在他们身上试试,他们愿意在深夜从床上、从女人身边被叫醒吗……我正暗自愤怒着,却被一个女人高亢、激越的声音吓了一跳,从个人的小恩小怨中重新回到会议现场。
谢谢周台长对这个事件的重视,周台的意见真跟我们不谋而合,放心,只要有合作就会有双赢,这方面绝对不会让贵台吃亏。事实上,来这儿之前,我们已经到余超颖家里作了一些采访和了解,掌握到另一些资料,比如,余超颖每天写日记,离婚前夫妻共同欠着一大笔债务,余超颖生性多情浪漫等等,而这些情况,在贵台的“爱心救助”热线中,恰恰是被屏蔽被忽略的,因此,我们的创作思路,实际上是另起炉灶的。比如,我们可能会做成主旋律电视电影,余超颖原本是个下岗女工,丈夫生意破产、女儿身患重病、她因为过度疲劳而发生车祸等等,虽然遭遇种种不幸而她依然乐观向上、不等不靠不要、自立自强自谋生路,这题材,前半部是苦情戏,越苦越能骗观众的泪水,后半部,主题要上扬,要进行巧妙的点题、升华,总之,冲着“五个一”工程奖去,要名份不要票子(穿西装的投资人皱起眉头,但导演微微点头);要么,我们做成都市情感片,余超颖为什么离婚,是因为她丈夫有婚外恋?或者干脆就是个ED患者?因为余超颖与某位客人发生恋情?因为女儿亲子鉴定结果有问题?等等,这个要靠编剧去构思,比如,她为什么天天要去接主持人文天(女制片人果断地把手向我一指)?我们可以这样设计,主持人文天就是余超颖多角恋的主角之一,记住,戏里一定要加一夜情或多夜情(听到这个,投资人开始频频点头,显然,他认为这个角度很有市场;而那两个编剧,则如获至宝地看看我,像屠夫考虑从哪儿下刀切肉)。当然,更大胆的是做成惊悚悬疑片,余超颖的车祸实际上是人为的,否则一个出租车司机怎么可能死于追尾这种低级错误?很可能,有人动过她的刹车油了!那么是谁干的?为什么要干?余超颖生前是否投了巨额保险?她是否被裹进一个三角债务或腐败之链?她是否有什么别的难言之隐或血恨情仇,否则为什么要天天写日记?瞧,我们的镜头就从日记上的一个血印开始,用大量的晃动镜头,人物处于黑暗,只用强光照射脸部……绝了,保证看得人透不过气……
女制片人说到得意处,连手上的烟灰都跟着一起跳起舞来,宛若天女散花般洒得处处留香。
周台长微微皱起眉头。显然,女制片人的思维越是活跃,与原人物事件的差距就越是遥远,那么台里从其中分成的比重就越是微乎其微……女制片人话音落地绕梁三匝,无人接应。
倒是赵青,像是给吓傻了似的问了一个傻问题:既然你们……虚构的成份这么多,何苦要跟余超颖这事儿挂上钩呢……明显的不是一回事……
NO!NO!制片人非常欧化地竖起食指摇了摇。你知道现在的电视剧市场吗?要卖出好价钱难呀,所以就要找卖点。我们这部剧的卖点是什么:真实!对了,就是真实,假的东西谁不会编呀,大家都看腻了,要玩就玩真的,把假的也玩成真的,除了死掉的余超颖,所有的人物都用原形去演,比如你们二位主持人,对吧,就原形入戏么,那多有卖点,咱们的宣传海报可以这么写:一个漂亮的姐的悲情人生路、国内第一部根据真人真事创作、由真人原型出演的电视剧、所有当事人倾情再现、著名女主播男DJ隆重客串……
我想我后来可能睡着了,因为极度的愉悦而昏昏欲睡,在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会议室里发出了愉快的鼾声……戴茜小姐,真让人意外吧,你的死会这么富有喜剧性和闹剧性,会产生这么大的生产力和发散力,真可惜阴阳有隔,否则,让你来演自己应该是最棒的吧,我甚至可以帮你问制片人要个高价的出场费……
10、这几天,我开始想到一个特别的问题,到底是谁,把日记送到了我这儿?好像几天前,我曾朦朦胧胧地想过这件事,后来被什么事一打岔,也就过去了。但现在想想,还是有必要搞搞清楚,因为,怎么说呢,我现在,终于那有么点好奇心了——戴茜小姐的真实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我的原则开始动摇了,真的,我有点想看她的日记了,毕竟,她是死了,我们的心灵本身已经分布在两个世界,不可能再接近了。
只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更加心安理得,我想搞清楚:戴茜小姐愿不愿意我看她的日记呢。这就必须要找到那个这个送日记的人,搞清楚送日记这个决定是出于戴茜小姐本人的意愿呢,还是他妄作主张。
我翻出那个装日记的小纸箱,纸箱上没有任何笔迹,看来不像是邮寄的。如果是送来的,那就好办了,可以去问传达室老头,但愿他别那么健忘。
老头看看我,又看看纸箱子,用很平常的口气,哦,这个呀,一个小女孩送来的。
嘁,本以为很难找的答案,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有些不信似的: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咦,你又没问!再说,你平常那种样子,好像跟我们多说半句话都是浪费生命似的!
我被老头说得脸红,但因为得了答案,也就算了。这下简单了,那小女孩必定就是戴茜小姐的女儿,不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好奇心一旦上来,真是有些挡不住了。因为不认识她的家,我只得去问赵青要地址了。
赵青几乎是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唉哟,我的大主持人,我还真以为你是铁石心肠呢!早该去看看了。没关系,我亲自陪你去……不过,我有个条件,把她的日记给我看看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难道我脸上写了日记两个字:你怎么知道戴茜写日记,又怎么知道日记在我手里?
唉呀,你装什么呆呀!昨天制片人不是说的过嘛,不过看样子她还没想到要占有这个资源。我可是留了个心眼,会一散就打了个电话到余超颖家,是那个小米接的,说她把日记已经送给你了,你呀,还真看不出,有心眼得很,怪不得昨天你要装睡,还打呼呢,台长都气坏了。不过,你放心,这事儿我也不会跟台里说,咱们合作一起干个外块怎么样?
你要拿日记干什么?我不知道赵青又想到了什么。说实话,我现在对小米送日记的动机感到很混乱。她既然是送了,而且好像是悄悄地送的,为什么又四处大告天下呢,不过,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也难说她会什么严密的逻辑。
拿日记干什么,你没想到吧?赵青得意起来。我姐夫不是搞出版的么,我回去跟他一说,他直叫好呢,说现在私人的、民间的、平民化的东西,只要包装得法,好卖得很,而且,那边不是要搞影视么,两个同时推,市场不要太好噢!我们俩一起来作责编,明摆着是送钱给你嘛,你说,要怎么谢我才好?赵青笑得甜蜜蜜的,却让我魂飞魄散——他们一个个的这是怎么了?
这么说,你们是要用她的日记……出书?你们得到……她的应允了?我小心翼翼地,尽量保持心平气的。
当然,相关的手续是要办的,我姐夫那里已经拟好一个委托书,明天我们到她家,让她姐给签个字,委托一下,法律上就没有问题了。
你肯定她本人肯定会愿意?毕竟日记,是很……私人的……你们要慎重……我还在勉强替戴茜争取,虽然并我不知道,如果戴茜活着,会涨红着脸固执地反对,还是会欢呼雀跃地热烈赞同。
嗨,文天,你不要装傻好不好!那余超颖不是死了嘛!有委托书就OK了,她姐怎么会不愿意呢?出了书可是有版税的!
那,她前夫不是会来争吗?关于小米的监护权不是还没弄清吗?当心你捐款的尴尬会重演!我想吓唬赵青,虽然我也知道,这个阻力根本就太微乎其微。
唉呀!你不知道,我姐夫那脑子多好使,我也跟他说了这个情况,他听了反倒直拍大腿,说那敢情好,这版税谁也不给了,咱出版社专门做一个基金,替小米开个帐户,等她成人了再交给她使用。唉呀,这多感人哪,我们就在余超颖日记的书腰上打上一行特别提醒——您所购买的书款,有10%都是在替小米的未来进行爱心投资。你说,我姐夫的这个宣传创意怎么样?
还有,如果日记的内容不好看呢?那谁会去买呀……毕竟,这是要靠市场说话的,不要到最后不赚反赔……我还有最后一招,决定用经济杠杆以毒攻毒。
唉哟!你真逗!你以为真的就会按照余超颖的日记原封不动呀!什么叫编辑?什么叫出版?什么叫包装?你不要跟小学生似的好不好!你听听,人家那个制片人的思路!那才叫开放灵活!我们得学着点儿……另外呀,我去采访时,还收集到好多余超颖生前的照片呢,乖乖,那真是绝对的一个美人!放到日记又好看又占地方,再说,自古红颜多风流,她身上随便发生什么都不奇怪的!不管是情感秘密还是肉体秘密,咱们就可着劲儿往日记里加就行了……
我现在真的没话可说了。我承认我的确是个笨拙、守旧的人。如果我们的通信业足够发达,我真想给另一个世界里那位渐行渐远的死者发条短信告知她这个喜讯。戴茜小姐,你何其荣幸,简直是身逢盛世呀!
11、在见到小米之前,我再次被一个陌生人约见了。好在我的适应能力已经足够强健,对任何意外基本上都可以安之若素了。
他约的是我下了节目的时间,如果说得抒情点儿的话,这也是我初次碰到戴茜小姐的时间。
那个男人站在电台后门口,站在寒风里,站在竖起来的外套领子里,站在深灰的墨镜里,像是准备把自己隐藏到视线之后。
看见我,他缓慢地转过身来,一边前倾着伸出手:肖先生是吧,您好,我是余超颖的……朋友,很高兴认识您。那架势好像我跟他正相会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似的。
他带着我来到事先约定的小茶馆。时间太迟了,里面空空荡荡,但他还是要了个包间,最里面的包间。
坐定之后,他开始寒暄,似乎并不急着进入主题。我有些不乐意了,看看表,这是最低级也是明显的动作潜台词,表示我已经不耐烦了。他注意到了,却更加胸有成竹、饶有趣味地东拉西扯。
终于,我开始发怒了,粗暴起来: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儿?
瞧,您现在沉不住气了。他成功地笑起来。如果……碰到比这更难堪更尴尬的事儿,您会怎么样呢?注意,千万不能发怒!所以说吧,你需要帮助!
这么说,你就是这个来帮助我的人?我眯起眼,控制着保持心平气和。
没错。
那么,你倒说说,我会碰到什么困难呢?
日记。他再次咧开嘴笑起来,为自己透露出这两个关键字感到欣慰。
我低着头不吭声。此刻,我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地希望戴茜小姐没有死去。要是那样儿的话,这会儿我该坐在她的车上半梦半醒,或许,已经到了家里,已经爬上了床。我的生活还会像钟摆那样安静和谐。
喝了一口茶,他开始深入阐述他的命题。肖先生,您可能会对我下面的话不以为然,因为您还没有看过余超颖的日记。不过,以我对余超颖的了解,那里面,一定会有相当的篇幅提到阁下您的名字。她对您的单相思可谓由来已久,甚至,正是她对您的这份热爱让我认识了她,因为,跟她一样,我也很热爱您的节目……
我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生怕他下面会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
放心。他几乎是优雅地笑起来。我仅仅是喜欢节目而已,我喜欢的人不是您,而是她……只不过,也是单相思而已,她离婚之后,我一直在喜欢着她……说到这里,他露出几份凄清。
……我相信,除了我,这个世上可能都没有别的人还在惦记着她,到今天,她去世整整两个月了。就在两个月前的今天,就在几分钟之前,她死在路上,死在赶往电台的路上,死在前来接你的路上……肖文天先生,你敢说,您不是导致她意外死亡的凶手?好像是因为极度的悲愤,他顿住,停了一会儿。
……她每天接完您回家,都会给我发个短信,总是那句话:今天,他还是那么累,上了我的车就想睡了……瞧瞧,您甚至都不给她机会跟您说点什么……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重视,我竭力回忆我与戴茜小姐同车的那些夜晚,然而,头脑一片混沌,扪心自问,我确实从未注意过戴茜小姐的精神或情感。在我的全部记忆中,她就是个长得挺漂亮的女司机,仅此而已——也许,这个男人完全是空穴来风,想要敲我一笔而已。
我不信任地看看他,他也正注意地盯着我,似乎想记录下我局促内疚的模样。我气坏了,声音都变得有些尖利起来:照这么说,我该去她的墓前忏悔了?
不需要。这些情况,只有她知道,我知道。他宽厚地说。您放心,我无意加害于您。我说过,她喜欢您,而我喜欢她。我会顺着她的意思去做事。我今天主要是想提醒您:她的日记里有您,而如果,日记被公开的话,您将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甚至,人们会像我一样得出结论:您的冷漠无情是置她于死地的间接原因。
如果你说完了,我想走了。我不想再理会他,他的嘴脸让我恶心。戴茜小姐,你做得对,这种男人,就让他单相思去好了!
等一下,文天先生,你不是以为我要敲诈你吧?他跟着也站起来。其实我只是想帮助您,同时您也帮帮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一事无成、默默无闻。对我而言,余超颖的这本日记,是我的唯一的一个机会。
我站住,不是因他说的话,而是他突然变得那么可怜巴巴的眼神。我这人就有这个毛病,吃软不吃硬。
您把她的日记给我,让我来保管,权当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纪念,而且……我想知道,离婚这几年,她真的没一个男人吗?为什么不能是我……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听说,有人想要出版她的日记是吗?所以,我准备按照她的口气、参照她的原件,重新写一套日记给您,同时把其中有关您或其它男人的内容全都删掉,全部换成我。这样,一来您可以全身而退;二来我可以通过日记与她真正地合二为一,让天下所有的人知道我对她的这段爱情。我们的爱,通过这种方式结局,难道不是最完美的吗?
听您的意思,你是想通过她的日记表白你的感情?同时……您也可以因此名扬天下?是这个意思吗?我尽量用柔和的口语,生怕伤害了这个多情且热爱名声的男人。
坦率的讲,可以这么说。但其实这也是对您的帮助不是吗?她的日记里不可能没有男人,而我来替您做那个男人。放心,钱,我一分都不要。这是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吗?他同样柔和的反问我,带着快要抵达终点的愉悦。他一定想:这笔交易快要签字了。
可是,这位先生,您刚才说过,您只是单相思,她并不喜欢您,对吧?那这样的话……您私自保管乃至篡改她的日记,她会怎么想?
你说她会怎么想?难道她还会再有什么想法?我就是告诉所有的人,她曾经爱过我,跟我上过床又会怎么样?她现在还能拦住我吗?您不知道,余超颖这个人多么固执,都离婚好几年了,我让她跟我开个房都不肯!现在瞧吧,她就这么走了,从前到后,我们都没那个过!你说她傻不傻!我冤不冤呀!对面的男人激愤起来,有些爱恨交加的意思。不过,一切付出都是有结果的。我没有白追求她,真的,通过这本日记,一切都值了。她虽然死了,但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们的爱情将在这本书里永生。
现在算真正明白了,敢情,眼前这个男人是个地道的情种,并且还保存着对出版业的狂热与迷恋。我有些哑然失笑,比之与前面的那些家伙而言,他是否多些人情味或者更加浪漫呢,不知道。
怎么样,日记什么时候给我?我会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把风格都研究透了……那个可以公开的版本,对我而言,工作量还是很大的。他无心恋战了,好像一回去就要做准备工作似的。
我得先问一下戴茜小姐。我同样无心恋战,可是,谁能告诉我戴茜小姐本人的意愿?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也许,在那些子夜,在那些回家的路上,我会试着跟她聊几句。
戴茜是谁?这个长得还算周正的男人茫然地瞪起眼睛,又自作聪明地加了一句。是你女朋友吗?
12、12岁的小米很可惜没有遗传到戴茜小姐的好模样,没有鹅颈脖、没有光洁的肤色、挺直的鼻梁和高高的额头。这个孩子,十分平常,但神情里似有某种早熟的世故,我能感知,她可能为自己的一切感到自卑……
小米看看我,又看看赵青。没有说话。从表情上看,她这会儿绝对不像12岁,说她21岁我都不会表示反对。
赵青,麻烦你去帮我买包烟,刚才忘了带了。我看出小米是希望跟我单独谈谈。赵青不太高兴,她扭扭脖子,又那样看我一眼,意思是我又欠她一笔了。
那么,小米,现在你说说,怎么想起来……要把日记送到我那儿的呢?我的心都有些怦怦乱跳了。戴茜小姐,我想我很快就可以知道,你是否愿意让我阅读你的日记了。
要不往哪儿送呢?你看我给谁合适呢?小米轻飘飘地反问我。她不跟我对视,我只能看到一个侧影。唉,孩子,你就别跟那些人似的,跟我绕来绕去吧。
其实,你可以替你妈妈保存下来,就当妈妈留给你的最后一个纪念……见鬼,我发现自己的语气酸溜溜的,活像昨晚上的那个男人。也许我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很明显,小米是自作主张决定把日记送到我那儿的,这里面没有戴茜小姐的意志。对这个并不意外的结果,我不知是该感到失望还是轻松。
我不需要什么纪念。我妈妈,为了多挣钱……她总是在外面开车,早上六点就出发,凌晨两点以后才回来。她一直都离我很远……跟现在一样远,对我来说,她走没走,真的都差不多。小米的表情很淡,说不上是伤心还是不伤心。再说,把日记留在我这里,就等于留给了所有的人。他们都会跟我要着看的,爸爸、大姨、赵青阿姨,还有其它的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我肯定拦不住,我也不想添那么多麻烦。小米的语气之老熟,听得我有些不适,也感到不安,小米可能不知道:放在我这里,也一样,还是被所有的人惦记着,寝食难安。
只是,我有个建议,你能不能在节目里说说我妈妈的故事,你可以念念她的日记,我知道,她在日记里准经常写到我,这样,你就可以顺便介绍介绍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别人注意到我,你知道,在学校里,我什么都普普通通,成绩不好、长相不好、家里不好,真没有什么,同学老师似乎都统统忘了我……而如果你能在电台里做做我妈妈的节目,我想,这就等于给了我一次特别的机会,我会在学校里、最起码在班上,成为一个新闻人物,他们会好一阵地谈论我不是吗……
13、当晚,我就升起一盆火。在我租住的小屋边的小院子里。居委会的老太闻风而来,但她们被我的悲切吓住了,不发一言悄然退去。
火苗舔着密密麻麻的笔迹,像是一长串缠绵悱恻的亲吻。我的悲切空虚而庞大,无可描述,只一点可以肯定,这悲切,跟戴茜小姐可能存在的对我的情感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