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米虫开口,就被主任的嘴堵了回去:“米虫这个同志比较老实,见了生人不爱说话,尤其是女同志。我看这样,让米虫写个材料报给你们算了。”
女同志说“那好吧”,转身离去。
主任这才跟米虫说,刚才那位是县计生委办公室副主任,下来调查核实计划生育情况,哪个单位出一个先进典型奖励五千,出一个反面典型罚款两万,让你说咱放着五千不要,不是白不要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米虫恍然大悟:我连对象都没有,就说结婚三年多、年龄也长了五六岁呢。
但一转念,又无不担心地问主任:“要是查出来怎么办哪?”
主任不屑地回道:“查什么查,这事你就别管了,到时我自有办法对付。”
后来,主任又以一副身经百战的口气对米虫补充说:“我在这里干了快三十年,经历过六任书记八任乡长,什么事情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以后不论干什么都要先动动脑筋,啊,动动脑筋。”主任说着,拍拍米虫的后脑勺。
米虫是肯动脑筋的人,工作上路也很快,加上主任的言传身教,到贷款户家催款,他就有了些独到之见。
这年头真是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有些乡镇干部工资挣不多少,车子、房子、票子却应有尽有。真可谓“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呀”。
米虫一路心思着就进了村。
他每次到贷款户家,不用张口,贷款户就知道来意。不由分说就是一阵子张罗。在农村,红白喜事、盖房买地、副业生产等等,哪一点不用钱呢?和信用社的人关系搞好了,利息可以给你算低点,逾期贷款也能给你说说情,个别的实在没办法了,还可以造个假死亡户,欠多少贷款一笔勾销,你说厉害不厉害。所以贷款户不敢怠慢,都让米虫高兴而来满意而去。
米虫几乎每次催款都不跑空,有时是连吃带拿。为了在贷款户家解馋撮一顿,他就事先找人,饭点前给他打电话,这个办法屡试不爽。电话接通后,米虫会从腰间把手机摘下来,当着贷款户家人的面,大声道:“喂?哦,请我吃饭?我可能赶不回去呀,什么,等我?村主任说的。”米虫说着就扭过脸来看着贷款户家人,像征求他家意见。户主会立即反应过来,拉拉米虫的衣服,低声道:“快吃饭了,不能走!”米虫接着又跟对方说:“人家不让走,这样吧,你给村主任说一下,今天的饭局临时变动,以后再约。”挂上电话,米虫还会故作姿态,皱着眉头说:“整天饭局太多,推都推不掉,都成负担了。”
其实,多数贷款户不按时还贷,米虫也习惯了。借的时候他上赶着你,到期的时候你得上赶着他。米虫真不知道那些贷款户什么时候说话算数,能够按期还贷,少让他操心。他在心里不由叹一声:当年黄世仁和杨白劳的关系,如今都颠倒过来了。但又一想:也好,我也有事干了,不吃你们吃谁?
慢慢地,米虫对自己手上的贷款户心里也有点数了。在收贷上,主任曾给他传过经:对于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对待办法,正如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样。有的贷款户你跟他来软的吧,效果甚微;来硬的吧,又怕人家要命有一条。这个度把握起来就需要学问。按米虫的逻辑就是:给吃就吃,有送就收,不吃不收也未必能办成事,反而还惹得人家不痛快。说实在的,催得回贷款更好,催不回来也不会少半点基本工资。在米虫看来,基本工资不算少,再说还有那么多外快呢。如今考上大学的又怎样?毕业就待业,连工作都难找。
即使有的个别贷款户给米虫出难题,有时也让他着急上火地直抓头皮,可几两酒一下肚,有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气顺了,米虫就唱:“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哈哈哈哈……”
地位变了,装备也要跟上。很快,米虫就把在路边店买的二手小灵通换成了诺基亚新款手机。他把玩着手机,就觉得世界离自己近了。然后又在小摊上买了两个炸鸡腿,狼吞虎咽般下肚。看看四周,感到和人平起平坐,心里真是快乐!米虫欣赏着刚换的新手机,突然想到,该给表叔打个电话。接着,便走到一个人群密集的地方,拨通了表叔家的电话,高声道:“表叔,我抽空看你去,请你吃大餐。”周围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米虫,但他觉得非常受用。
这天,米虫来到表叔家,巧遇表哥志军。志军已经参军入伍,在部队提了干部,这次是回家探亲。表哥身着军服,肩扛两杠一花,服装笔挺,身姿挺拔,皮鞋锃亮,加上一米七八的身材,显得特别英武。
看着表哥志军,米虫的眼睛模糊了,当年的情景仿佛演电影似地浮现在眼前:
米虫家是逃难的外乡户,当年村里的孩子们就把他当作日本鬼子进庄来看待。起初,米虫不像村里的其他孩子,他们经常打架,村里打了村外打,偷鸡摸狗拔蒜苗,扰得村里不得安宁。米虫和孩子们玩不到一起,常被排斥、孤立和打击。他每次在街上行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弹弓手、弓箭手的袭击,以后米虫每次往返在回家的路上,都一改往日用帽遮脸的习惯,不停地环顾左右。他知道,抗日小英雄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置身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天上地下前后左右好像到处都是愤怒的眼睛,稍有不慎就遭不测。
一次交战中,米虫被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手持菜刀杀气腾腾,被一妇人领一男孩拦住,谁知越拦越劝,米虫的火气越旺。撕折中,一不留神将自己的胳膊划破。妇人边劝退其他孩子,边掏出手绢为米虫包扎,身边那男孩也为米虫擦净脸上的汗水,掸去身上的灰尘。
妇人和男孩的出现,使战争偃旗息鼓。
“打架多不好,要好好学习,嗯。”妇人丢给米虫两块纸糖,并朝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领着男孩转身走了。
米虫后来才知道,妇人是他远房亲戚,应称表姑,男孩叫志军,是表哥。
米虫拿着两块纸糖,端祥了又端祥:两块糖都是椭圆形,糖纸图案为两朵盛开的向阳花,像一对孪生姐妹。
纸糖对米虫来说,这还是第一次见过。村里卖的糖,不是玻璃球状,就是葫芦状,没有包装纸,根本无法和这纸糖相比。
米虫的心在激荡,一股热血在沸腾。他情不自禁地剥开一块纸糖含进嘴里,一种香甜传遍全身,幸福感油然而生。然而,他很快又冷静下来,把糖从嘴里掏出,重新用糖纸包好。米虫想,有福不能一天享尽,还是留作以后慢慢享用。
这是怎样的两块纸糖啊,分明是两块护身符。
忽然间,他想到了那送糖的人——望着那得体自然的穿着和白净净的脸庞,米虫心想:那准是城里人。在米虫的心目中,城里人是完美的。因为他在村里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待过他。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在米虫的记忆中,平生这还是第一次得人相助。人家那话语真动听,就像广播里的声音,那两下拍打柔柔的,暖人心窝;那两块纸糖真神奇,给人力量。
跳出“农门”,做人上人,报答好心人。米虫暗暗发誓!
于是,“要好好学习,嗯。”便成了米虫付诸行动的号令,两块纸糖便成了米虫的精神动力。除了睡觉、吃饭的时间,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村里鸡不叫、狗不咬,家家户户都进入梦乡的时候,米虫的煤油灯仍在忽悠忽悠地闪着亮光。眼睛熬红了、白眉毛烧焦了、身上的关节被风湿侵犯了,他都全然不顾。
后来,家里通了电,为了省钱,他只使用5瓦的灯泡,经过油烟熏燎,灯光愈加微弱,连他自己都说,逮几十个萤火虫放到罐头瓶里比灯泡还亮。但米虫一直咬牙坚持着。
到底还是功夫不亏人。米虫初中二年级时,综合成绩进入年级前五名。初三新学期开学,进入县城重点中学。虽然后来没有考上大学,但一直没有放下书本,如果没有那时的底子,信贷员的岗位也是难以考取的。
老师讲过,宋代文学家苏轼、明朝文人归有光、明朝著名医学家李时珍、当代著名作家严文井、著名翻译家阿芒,等等,都曾科考落榜,但他们矢志不渝,终于发出灿烂的光芒。
以上这些事例,米虫都在脑子里装着,因为每次考试落榜后,老师都拿这些事例鼓励过他们。
米虫庆幸自己没有丢过课本,断定自己准有好报。
有了好报才能回报好人。每当米虫记起那一刻,总有一腔热血在沸腾,总有一种回报感涌上心头。
……
往事让米虫禁不住流下泪来:恩人哪,如果当年不是遇上表姑和表哥,就不可能有他米虫的今天,人不知恩图报咋行?如今恩人就在眼前。米虫异常兴奋地说:“表哥,我天天做梦都想见你,没说的,我请你到仙月楼吃大餐、喝大酒!”
志军显然已经记不清当年那些细节了。但是,这个一起玩儿过的表弟,他还记得。便笑着说:“我也想你表弟,仙月楼就别去了,破费那钱干啥?”
米虫拍着胸脯说:“我可不是小时候的米虫了,如今已经拿工资、吃官饭了。要嫌我档次不够,再叫上几个有头脸的,还有那老板。”
志军这次没有再推辞,看着满脸真诚的米虫,觉得确实有些盛情难却,忙说:“要去就咱俩,别叫外人。”米虫连声答:“好,好,不叫外人。”志军便脱下军服,换上便装,随米虫进了仙月楼。
米虫因为过分激动,酒就喝大了,等他酒醒后,志军已经归队。当服务员缠着米虫埋单时,他才如梦初醒:身上的钱都已经花完了,只剩角票和钢蹦。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正当米虫尴尬地与服务员交涉时,让那老板碰上了,他问明原委,对认识他的服务员说:“记到我账上,多大点事儿?”
那老板五十岁开外,背头,腰宽体魄,肥头大耳,左右两手的金戒指闪闪发光,是本地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他开始卖过瓜果,倒过蔬菜,跑过电料,后来他舅当了县电力局的副局长,那老板便做起了变压器生意。经他舅运作,除德芳镇使用他的变压器之外,县里的其他乡镇也有不少与他建立了业务联系。几年下来,那老板的资产已经逾千万,是镇里的纳税大户,德芳镇通往县城的那条公路,就是他建议镇政府协调县交通局修建的,为此他捐资上百万元。他的厂子与米虫所在的信用社相隔不远,平时见面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双方真正交往还是从那次意外邂逅开始的。
那次米虫去镇财政所办事,徒步在路旁正常行进,突然被一辆带人疾驰的摩托车剐倒,肇事人不仅对米虫置之不理,还出口伤人,说好狗不挡道!其实米虫伤得并不重,只是胳膊擦破一点皮,他听到对方如此污辱自己,非常气愤,爬起来指责对方:你们太不讲理了,不道歉还恶语伤人。说着一瘸一拐地走近肇事人。不料对方大笑起来,说原来还是一个瘸腿狗!米虫立即火冒三丈,冲着对方就撞了过去。对方一闪,米虫扑了个空,摔在地上,其中一人上前抓住米虫的后脖领子往上一用力,就把他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抱起双腿,运足劲就要往外甩……就在这时,那老板开车路遇,见此情景,他按下车上的电动玻璃,探出头大喊一声:“住手!”随后下了车。肇事人一看是那老板,立即住了手,并上前拱手,齐声叫道:“那哥。”
肇事人是老五和大头,德芳镇有名的混混,却与那老板称兄道弟。以前那老板的变压器厂时常有零件被盗,夜间有时机器正在运转,就无缘无故地断电,给厂子造成不小损失。报案后派出所也抓过几个小贼,但盗窃案件却一直没有杜绝。当那老板一筹莫展之时,有人向他提到了老五和大头,说这两人是这一带的混混头,好多坏事都是他俩的主意。那老板没有急于和他俩接触,而是等待适当时机。一天,听说派出所抓住老五和大头在镇废品收购站倒卖文物汉铜剑,把他俩铐起来正准备带走时,那老板恰好遇上。一位认识那老板的警察向他打了招呼,那老板见此情景,不由好奇地问道:“二位,什么事,还动起了刑法?”
警察说:“倒卖国家文物,不动刑法还了得?”
那老板“噢”了一声,很感兴趣地说:“什么文物?让我欣赏欣赏。”笑着走过去,接过铜剑,仔细看看,然后高声笑道:“狗屁文物,你看这铜锈沁的,都糟了,完全是个仿品,要知道我是懂些文物的。”
一个警察看看那老板,又和另一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说:“先带走吧,鉴定不是文物,再放出来。”
那老板掏出香烟分别递给两位警察,说:“绝对不是文物,我管个闲事,作个保,如果有事,让你们所长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