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宾馆,太阳已有树高,沿途两侧烟雾弥漫,不时传来鞭炮声,车很快便停在了路边,渠立臣要陈新起下车先走。陈新起这才看到已经到了父母的坟地。
陈新起穿过一片树林,愣住了。他父母去世的时候,这里只有几座坟茔,现在居然布了一片。父母是合葬的,只有一个坟头,又没有立碑,一下子,真还认不出父母的坟了。正当陈新起犯难的时候,渠立臣拿着鞭炮径直朝一座坟走去,并招呼陈新起说:“你父母在这里。”凭着记忆仔细辨认,陈新起确定还真是这座。因为多年没有培土,坟头已经塌下去了,于是把自己的不孝在心底谴责了一番。正当这时,一辆130汽车拉来多半车土,渠立臣指挥车上的人,将土装在一同带来的手推车上,一车车运到坟前,不一会儿,一个大坟头就培好了,渠立臣用一块砖头将纸钱压在坟头尖上,又将鞭炮挂在树杈上点燃。陈新起跪下,烧掉他带来的巨额冥币,磕头。这是他跟父亲学的,父亲给爷爷上坟的时候也这样,规规矩矩地在地上磕三个响头,一边还喃喃自语,爹:我给您送钱来了,想买啥买啥,别舍不得花。
陈新起事后才知道,渠立臣为陪他上坟,提前来过一次,并探知了坟地的具体位置。渠立臣如此心细,让陈新起很是感动。
上完坟,渠立臣指着这片坟地说:“这里本来位置不错,但不少村人在和你家争风水,用不了几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处长前面那个‘副’总去不掉,也与此有关。”说着转过身,看看陈新起,又说:“我想给你搞块墓地,把你父母搬过去,让二老也改善一下居住环境,也在阴间给祖孙后代留些房产,省得和乡下人挤。”
陈新起听了一怔,渠立臣对自己太关心了,连几代人阴间的房子都想到了。
渠立臣继续说:“安详公墓是本县最有规模,也是规格最高的公墓,许多有头有脸的人都在此选购。当然啦,祖坟的事很重要,草率地迁不行,我到时给你找个风水先生看看,让他算好日子。”
陈新起想,要真是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打了前面一些铺垫后,渠立臣才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镇政府想开发这块坟地,建化工厂。因为能开发的地差不多都开发了,现在只能开发坟地,和死人争地了。
政府还动员渠立臣等有钱老板参了股。
陈新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渠立臣是在提前动员自己迁坟呢,他可能也受了镇里领导的旨意。
一路说着聊着,不知不觉就返回县城。
饭吃了,坟也上了,陈新起说也该打道回府了。渠立臣说:“别呀,到了家,还没认认门呢。”
陈新起一想:也是,渠立臣如此为自己折腾,应该到他家看看。大过年的,到人家去,应该带些礼物的。但渠立臣执意不让,说:“人比礼贵,你会使我家四壁生辉。”
陈新起心想,不买礼物也罢,给些钱更实惠,可到了他家却没见一个受钱人。
车很快拐进一片别墅区,几辆高级轿车停靠在大铁门前,周围的狼犬听到动静,狂吠几声,像在给主人传递信号。陈新起在门口下了车,渠立臣直接将车开进院里。
渠立臣饶有兴趣地领陈新起参观了他的别墅。这是一幢三层带尖顶的白色小楼,四周围墙很高,上面盖着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直晃人眼。墙头上还拉了一圈铁丝网,围墙上安着红外线探头,像一只只鬼鬼祟祟的眼睛滴溜溜乱转。院门口挂着一块烤金牌子,上面书写县领导挂牌保护企业。这些年,县里对纳税大户特别重视,每位县领导都挂牌一个企业家加以保护。
别墅前面砌了一座很大的院落,院落里又建了一个小院,成了院中院,内配花园、鱼池和羽毛球场。东西厢房的厨房和厕所,都贴着闪闪发亮的彩砖,尤其是上首的厨房,烟囱竖得老高,顶端戴着一顶圆帽子,就像电视里见过的外国宅院。
陈新起不住地夸赞渠立臣,说:“真不简单,置办这么大家业确实不简单,比省委书记的住宅不知要强多少倍。”
渠立臣长叹一声,然后点燃一支香烟,斜靠在沙发上深吸一口,身体显得疲惫而松散,话语也有些消极。他说:“书没念好,仕途路堵住了,就心思挣些钱,把日子过得好一点,也让父母晚年享享清福。可谁知子欲养而亲不在,生活刚有好转,父母就相继离开人世……”
渠立臣说着,有些哽咽,划拉一把脸,说不下去了。
渠立臣哥俩个。他原来住在哥哥家,哥哥头两胎都是姑娘,第三胎才要了个男孩,全家人像宝贝一样护着。渠立臣成家另过后,结了两次婚也没有生出男孩,姓渠的就他哥家一根苗。为了培养侄子考上大学,渠立臣能想的办法几乎都想了,请家教、上补习班、家长陪读,只要考试成绩有一点提高,就给予物质刺激,但效果都不大。后来居然想到当市三好生加分这个途径。头一年渠立臣替学校出资为学生们组织了一次夏令营。第二年学校维修教室,他捐资十万元。今年已几次找过刘老师,想第三次给侄子评市三好生,并表示花多少钱都行,但刘老师一直没有表态。
正在这时,刘老师来了。渠立臣斟茶倒水,伺候座位,一阵忙乎,待刘老师坐定后,他却退了出来。
刘老师和陈新起相互寒暄之后,刘老师进入正题。她说,不知渠立臣跟你提到没有,他侄子在我校上高三,想评市三好生,已经评过两次。按规定,如果连续被评上三次,高考时就能加分。可他侄子成绩不咸不淡,一般化,对此事不少师生都不服气。特别是年级组长,明确表示了不同意见。为此,我找年级组长谈过,才知道,她的主要情绪来自高级职称待遇问题,她再有两年就退休了,想退下来之前把职称问题解决一下,也提高些待遇。本来她各方面条件已经具备,可就是没有指标,县里也无能为力,只能由市里解决,但申请了两次也没批。突然有一天,渠立臣找到我兴奋地说,陈新起有办法解决职称问题。于是,就把你请来了。
陈新起这才明白渠立臣三番五次请自己聚会的真相。
刘老师喝了几口茶,继续说,这是一个连环套。如果为年级组长落实了职称指标,渠立臣侄子的三好生由她出面做工作,按级上报学校。三好生一评上,渠立臣答应给我打折搞一套三室一厅的经济适用住房,要知道,我有两个儿子都等着房结婚呢。实在不行,我就提前退休,为年级组长腾出职称指标,但也需要你在上边运作。所以这个忙你一定要想法帮帮,无论送什么礼、走什么门子,该出啥出啥,该拿啥拿啥,花多少钱我出。
陈新起凝视着刘老师,刘老师让他这一看有些不自在,说:“现在都兴这个。”
陈新起这才明白,怪不得刘老师如此上心。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她当年无情拒绝张平安继续求学的情景,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刘老师起身告辞,对陈新起说:“多呆几天,我还想请你吃饭呢。”
送走刘老师,陈新起的眼睛潮湿了。刘老师、渠立臣仍在为他们的晚辈操心,而自己至今连个后代也没有。从农民到大学生,再到编辑、官员,可谓祖坟上冒得一股青烟,这股青烟起初又粗又旺,可慢慢地,却淡了下来。以至于把传宗接代的事情也抛到了脑后。
二十多年前,自从陈新起只身到外闯荡以后,就已然脱离了家乡的传统生活,只念及仕途那些事,灵魂向着另外一个星空攀升。
陈新起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城一家报社,他虚心好学,不辞辛苦,发奋进取,从言谈举止到发型着装,努力向一个城里人转变,力争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站稳脚跟。从记者、编辑,到栏目负责人,可谓顺风顺水。不久,报社领导班子调整,部门大洗牌,陈新起被认作老领导的人遭偏,重新回到普通编辑的岗位。陈新起一气之下辞了职。
当时大学生像蝗虫一样满天飞,投简历、堆笑脸、装孙子,工作还是难以落实,计算机、金融、法律专业还好一些,中文、历史、哲学等专业,除非白居易司马迁他们从坟墓里爬出来亲自点将还差不多。所以在其他人忙于找工作的时候,陈新起跑到新华书店购买了《公务员考试大纲》、《公务员手册》、《公务员必读》。陈新起知道,如果考上公务员,就入了中国官僚阶层,入了上流社会,入了公款消费行列,入了人人都巴结的权贵阶层,入了……公务员的好处,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从此,陈新起整天囚在屋里默默念,用心背,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自己给自己拟了许多考试题,一篇一篇地做,再熟背牢记,跟《人民日报》、《求是》杂志上的观点丝毫不差,比当年高考都用心,终于考取了公务员。
进入机关后,他一切又从头做起,打水扫地整卫生,迎来送往、待人接物礼貌得体,业余时间加班加点熟悉业务,因为工作业绩突出,几年后晋升正科,后又提升为副处长。
在省城人才济济的大机关里,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娃能混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如果说这是生活对他犒赏的话,那么生活又没有使他样样称心,同时也让他尝到了苦涩。就在他的仕途有些起色的时候,爱人随一外商离他远去。
当时,陈新起只想到找一个省城女孩结婚成家,在亲戚朋友面前体面,没想到这个从大杂院出来的女孩,却对物质生活有着极度的热望。那时,陈新起的工资虽然不高,但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股票不耍基金也不找女人,每月的工资打到卡里就转存进银行,就连发的过节费、出差补助,也分文不差地存进银行。
陈新起的爱人早就觉得他有存钱,但不知道具体数额。婚后她要求的花费很多,陈新起也做了许多。渐渐地,陈新起那点积蓄就被掏空了。他无法满足虚荣爱人日益高涨的物质需求。
当单位将所住房屋,改为经济适用住房作价给个人时,陈新起竟然连三万块钱都拿不出。他父母听说此事后,东拼西凑,又加上一辈子积攒的血汗钱,托人送到他们孩子的手中。为此陈新起大哭一场。
离婚后,陈新起虽然难受过,却没有落泪,心里有种被耍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陈新起渐渐理解了前妻。追求物质享受是每个人的权利,一个抱着坐奔驰、住别墅的人,不可能守着一个寒酸的人每天虚怀若谷、宁静致远地过一辈子。
当年读书时,能吃顿烧饼、包子就是理想,能走出农村、吃商品粮就是理想。后来他进了省城,当了官员,走遍天南海北,尝遍美味佳肴,理想的翅膀越飞越高。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理想画了一个圆,又回到起点,重又鼓励部分人先富起来、大力发展民营企业的路上。
那个理想盛行的年代啊,造就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陈新起。他有愧于祖宗啊,不配祖坟上的一股烟。
是被人抛弃的耻辱和欠下父母债务的内疚,将陈新起逼上了一条“与时俱进”的光明大道。从此,陈新起也开始写稿子、出书捞外快。有偿邀请的授课、评委、编委,也乐得参加。有时领导大会小会点拨:要把心思和精力用在本职工作上。但陈新起仍悄悄地做,还为自己辩解:总比有些人泡歌厅、包二奶强吧。
如今的陈新起仕途已显暗淡,副处长位置上已经磨蹭了八九年,就是汽车抛锚也该修好了。渠立臣曾点拨过陈新起,他好像更懂得官场行情。说官场也和商场一样,是有行情的,正科升副处送多少,副处升正处送多少,正处升副厅送多少,虽说不像超市那样明码标价,也基本有个数目。一般来说,油水越汪的职务,送得越多。我给你拿出一百万换个处长,那是秃子头改吊富富有余。
眼看一个个小年轻从陈新起头顶上越过,他仍然自命清高。虽然也听说过一些官场规则和潜规则,不少人也通过有效运作,得到了想得到的职位。而他总觉得迈不开腿、张不开嘴、送不出手,只等着自己苦苦熬到时,相信组织会有阳光照在身上,分己一杯羹。可他太幼稚了,眼看着一个个机会从身边擦肩而过,阳光也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甚至当他煮熟的鸭子让别人抢走后,连碗汤也没有给他留下。德国革命家卢森堡这样说过:“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感叹有时结果并不是种什么收什么。
陈新起总在心底抱怨有满腔抱负无处施展,常叹:心在天山,身在沧州!
然而,当陈新起抱怨仕途不公的时候,他仍然是父老乡亲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在他们心目中,陈新起是了不起的人物!
初三上完坟,看过渠立臣的别墅,和刘老师聊过天,陈新起就向渠立臣辞行。渠立臣一听就有些发急,忙说:“别呀,反正你回去也是一个人,既来之则安之,中午镇长还请你吃饭呢。”陈新起不认识镇长,但听说过这个人:任前为县团委副书记,年轻有为,富于改革创新精神,曾被评为市级新长征突击手荣誉称号。